公粮是用编织袋装的。自从种上杂交水稻以来,化肥用量比以前就多多了。化肥用完后的编织袋用来装稻谷,是最合适不过,比以前用的竹箩筐要方便多了。一担两个编织袋,最多可装二百来斤。修个还没长好,力气也不够,用的两个小编织袋,也没装满,总共一百斤左右吧。
从村口坐渡船过了河,再走五里多路才能到粮站。这条路曾经是去往后沙镇的古道,也是茶马古道的一部分。青石古道和蓼水河,是后沙镇的主要商品贸易通道。蓼水河的河运,是往东北到长江,再往东直到上海的主要通道,由船帮每年涨大水的时候往返一次运送粮食、木材等货物。青石古道是往西,越过崇山峻岭,将周边特产,特别是茶叶,都是由马帮通过这条古道,送到川藏滇陕,外延到西亚、中亚、南亚及东南亚等各地。四十年代初的时候开始修建公路,船帮和马帮都陆陆续续停业了,后来组建了汽车运输公司。这条青石古道也就安静下来了。三年自然灾害时期,又加上“大跃进”和人民公社化运动的严重“左”倾错误,村里食堂揭不开锅,能吃的野草树皮都被吃光了,还有吃“观音土”的。那时候,常有行人饿倒在这条青石古道上,好些就再也没有醒过来。修奶奶那三年也饿晕过去了好几次,幸好每次都从食堂要来一小团米饭喂进嘴里,就慢慢醒了过来。她父亲就没这么好运气了,一天中午在河边走的时候,饿晕了倒到河里,淹死了。
太阳在天上炙烤,道路两旁的树木纹丝不动,似乎还在入神地倾听着古道上叮叮当当的马铃声。修低着头挑着公粮,一边走一边默默数着脚下的青石板。每次歇息之前,都尽量多走几块青石板,实在走不动了,才放下担子,擦擦汗,坐扁担上休息会儿。
走了一阵,路上汇来周边好些去交公粮的,大家一溜走着,有赤脚的,也有穿着塑料拖鞋的,啪嗒啪嗒地敲打着脚下的青石板。好些很久没见面的熟人,远远看着就相互打起招呼来。大家聊着今年的收成,以及各自村里的一些新鲜事。突然一句话让大家安静下来:“我们那边前天死了两个人,一对年轻夫妻。药死的。”
看到大家都好奇起来,那人就继续说道:“前天中午1点多,他们还在地里打农药,两人都背着喷雾机,田里的水都快开了,可能是逆风吸了不少农药,先是那个女的倒田里,他男人跑过去看,没一会儿自己也倒了,趴在水田里死了。唉,可怜,一个孩子才三岁多呢。”
大家听完,不禁嘘唏不已,近些年都种上了高产的杂交水稻,需要更加频繁的打药,让这类事故也多了起来。
“都这样天天打药的,这些药到了土里,越积越多,以后还不知道会怎么样呢。”不知谁大声说道。
“是啊,是啊,这农药是不用不行,可这新的杂交稻,一年用的农药,比以前十年的还多,照这样用下去,再过几十年,地还能要么?”
“农药还越来越贵了,我今年又是到信用社贷款买的农药和化肥,指望今天送了粮谷还贷款呢。”
然后,大家都沉默了,只有几双塑料拖鞋拍打青石板的声音在混响着,用力往前赶路。
好不容易到了粮站,一看已经排了长长的队。修跟在父亲身后,排进了长队,把担子放下,慢慢往前挪动。今年是大丰收,大家脸上都喜气洋洋的,相互夸着稻谷饱满,晒得好。
排了小半天队,总算到了粮跟前。父亲凑上去报了姓名,办了登记。验等级的人走过来,那人比修高出一大截,身上的白背心早就被汗水浸湿了,腆着大肚子,两只**比一般女人的都大,往下耷拉着。
噗嗤一声,他用一把细长的钢钎深深插入到谷子里面,又快速拔出来。
钢钎从尖尖往后端有一个长长的凹槽,里面已经盛满了谷子。他把钢钎拿到眼前细细端详了一下,又把谷子倒到手上,搓了搓,丢了几粒到嘴里嚼了嚼。
“中等!”他转身向坐在桌旁做登记的人喊道。
“这肯定是上等呢,最差也要给个中上嘛。”父亲凑近点,低声央求着。
“给你中等就不错了,赶紧倒,赶紧倒!下一个!”
后面的人已经挑着担子挤过来了。父亲和修赶紧把谷子倒到输送机上。登记员快速记上输送机显示的重量,“啪”地盖上一个红红的公章,撕下收据丢给父亲。
修被后面的担子撞了一下,踉跄着往侧边退了几步,后面的人都在排着队往输送机粮斗里倒稻谷,他刚才倒下的那担谷子已经在输送带上,和别人的混在一起,缓缓上升,往粮仓高处的入仓口运过去。
粮仓有五六层楼高,输送带咔嚓咔嚓往上爬,输送带上的稻谷,就像一条逆流的小渠,克服了地球的引力,缓缓往上流动,最后滑进了粮仓,消失不见了。
修呆呆地看了一会儿,才恋恋不舍地低头转身,找他父亲去了。
父亲正从出纳窗口接过一沓卷边的钞票,用手指沾上口水,又细细地点了两遍,满意地把钱卷起来,放到一个小塑料袋里,又卷了一下,用汗巾捆好,系在腰上。
修和父亲各自拾起靠在墙上的扁担,把空编织袋捆在扁担头上,扛着扁担往回走。父亲看了他一眼,心疼地说:
“这天太热了,今天就不再送第二趟了,回家休息吧,明天早点来,争取多送两趟。”
“等会应该去买点猪肉了。”修心想着,前些年不管年景如何,父亲在送了第一次公粮后,都会去粮站围墙下那个肉摊,称一两斤猪肉回家。称好以后,张屠户每次都还会加上小半截大肠,添点高称。
可是这次,父亲却径直回家了,没有拐去张屠户那里。是不是忘记称肉了?修迟疑了一下,不好意思问,默默地跟着父亲走回家。
到了家,修父亲解开汗巾,把塑料袋里的一沓钱拿出来,递给母亲。
“一百多块。”父亲咧着嘴笑。
“才这么点?又没验到上等?!”母亲瞪了他一眼,一把抢过来,低头数了一遍。
“忘了称点肉回来了?”母亲抬头问道。
修正准备推开房门的手瞬间停住了。
“哎,怎么会忘呢?我是想着,修今年就要考上中专了,要给他做两身好衣服,我前不久去对河驼子裁缝那里看过,就做两身中山装吧,料子好点的,要两百多呢,先攒攒钱,别吃肉了,今晚我把那堆稻谷车好收进仓,就出去抓些蛤蟆,明天改善伙食。”
“又抓什么蛤蟆吃,跟泥鳅一样,都费油,我最不爱吃。”母亲抱怨道,“不过,修考上中专,还没有像样的衣服穿呢。你说得对,要赶紧攒钱做衣服了,很快就要开学了。”
修失望地低下头,推门进屋,躺床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