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山那海结局

第6章 双抢

双抢,终于来了。

“双抢”,是江南水稻产地在二十世纪50年代到二十一世纪初特有的景象,经历过的人都说不堪回首。每年月份中旬和下旬,一共十多天,正是最热的时候,又多雷阵雨,是“七下八上”汛期最严重的时候。在这短短的时间里,既要把已经成熟的早稻抢收回家、晒干进仓,又要引水耕地,插晚稻秧苗。晚稻秧苗必须抢在8月1日前插好,叫做“抢八一”,否则,晚稻的产量就会大大降低甚至绝收。抢收早稻、抢插晚稻,当地人称之为“双抢”。

雪峰县域一半在雪峰山山区,另外还有百分之十的丘陵,百分之十四的平原,其余的就是位于平原和丘陵过渡区的岗地。白石村大部分区域位于蓼水河下游的冲积平原上。除了蓼水河,还有诺溪穿村而过。五六十年代大兴水利那阵子,村里又在诺溪修了一个水坝,沿河还有两个不需要动力的水力抽水泵。除了像今年这种罕见大旱年景,村里的绝大部分田地都有了自流水,不需要抽水灌溉,是上等的好水田,水稻一直都是主要农作物。

六七十年代前,村里水田只种一季水稻,大约在六十年代末,开始试种两季水稻,很快获得成功,到了0年代中期,就全部都是种双季稻了,“双抢”也就成了村民们每年最艰苦的“攻坚战”,男女老少齐上阵,个个都要掉一层皮。

那是真的掉一层皮,不是形容词。特别是平时下地相对少的人,双抢开始的第一关,就是要掉皮。掉了一层皮后,皮肤就是黝黑黝黑的,能扛住紫外线的照射了。

“起床啦!起床啦!”,修母亲用力拍打了几下房门,听到屋里有了几声“哼哼”的回应,就赶紧转身戴上斗笠、提着镰刀出门了。

修艰难地睁开眼,又重重地闭上眼皮。雪白的月光穿过窗户,照在床前的地上。

“又这么早,才两三点钟吧,公鸡还没叫呢,真是比周扒皮还厉害。”修一边低声嘟囔着。昨晚父亲用手摇风车车晒干的稻谷,修打下手,一簸箕接一簸箕往风车斗里倒稻谷,直到晚上十点多才睡。

双抢已经开始好几天了,每天都是这样两点多钟就起床,修真不明白他母亲又没有闹钟,怎么总是能这么准时就起床,把大家都叫醒了。

修艰难地翻了个身,直挺挺趴在竹席上,浑身酸痛,露在外面,刚被暴晒了几天的皮肤红的发肿,每一次翻身都压得皮肤生疼。

“再坚持两天,应该会消肿,然后脱皮,搓掉一层白色的皮,就是黑黝黝的铠甲,那时就不怕晒了”,修在心里给自己打气,闭着眼默默喊号子:“一二三,起床!”

修接连喊了四五回号子,迷糊中每次都已经走到了门口,可怎么也打不开门。回头一看,原来自己还是趴在床上。

门外陆陆续续传来声音,先是母亲开门出去,接着就是父亲拍打竹箩筐,然后是姐姐吸着塑料拖鞋啪啦啪啦出门。

修继续在默念着号子起床。

终于费劲地翻身起来了,努力睁开眼,胡乱洗了把脸,找到昨晚放好的斗笠和镰刀,走进月色中。

1981年搞了联产承包责任制,耕地都分田到户了。村里以生产队为单位,耕地都是根据位置好坏搭配着,分成一小块一小块的,然后抓阄分到各家各户。这双抢的时候,每家都在抢时间,沿途的稻田里,已经有好几户人家在割稻子。

修踮着脚,在小田埂上走了好一阵子,绕过好几片稻田,其中有一大片是梁老四承包的,熟透了的禾稻低着头,齐刷刷站着,不知道何时才能有人帮收割呢。

再趟过了一条小溪,修才到了自家今天要收割的责任田。父母亲和姐姐正埋头唰唰唰地用镰刀割着稻杆,割满一把就放身后。已经割了一小半了,一把把的禾稻整整齐齐地摆在地上。月光下金灿灿的稻谷恋恋不舍地躺在稻穗上,等会儿就要告别稻穗了。

修低头挽起裤脚,踢掉拖鞋,走到田里,弯下腰,用左手握住稻杆,右手握着镰刀快速地割下一茬。稻穗上的露珠抖了下来,滴在手上、脚上,湿湿冷冷的,有些凉。镰刀一晃,差点割到自己的小腿,吓得修一个激灵,立马清醒了,打起精神,站好姿势,快速的割起稻杆来。

到天快亮的时候,修一家人总算把这块约分地的稻子都割好了。父亲满意地转身看了看满地排的整整齐齐的稻穗:“这块田不错,应该能收六七百斤,今年早稻换的威优6号新杂交种比去年的好啊,早晚两季亩产超吨粮肯定又没问题,希望袁隆平尽快搞出来超级稻,那亩产一季就能超吨粮了!”

修倒提着拖鞋,握着镰刀,在旁边的小溪里洗了脚上沾的泥,还拔掉两条吸在脚趾缝里的蚂蟥,回家去煮饭了。父母亲和姐姐去秧田扯秧。

前天收了稻谷的那块田,父亲昨天一大早就赶着家里的老水牛把地耕好了。今天下午等田里的水稍微不那么热了,就要开始插秧。就要赶在早上秧田的水热得发烫之前,把秧苗都准备好。

修回到家里,天已经大亮了。他把笼子里的鸡放出来。双抢是村民们最艰苦的时候,却是这些鸡们最开心的时候,看到满地到处掉下的稻谷都懒得吃了,偏偏要想方设法偷跑到晒谷坪饱餐一顿,还要时不时在稻谷中拉几泡鸡屎。遇到哪天拉肚子的鸡,一大片谷子都会被鸡屎浇了。

看着一群鸡欢快地扇着翅膀跑出门,修厌恶地踢了一脚鸡笼,转身去淘米做饭了。

在修记忆中,每年双抢,都是他承包了做饭。刚一开始的时候不会淘米、炒菜,母亲一早出门前,用饭鼎把米淘好。修只需要把饭鼎提到煤灶上,拔掉煤灶的通风口上的盖子,那是个能调节火力大小的盖子。然后就守在灶旁,等水开了,就要把鼎盖揭开一会儿,等水蒸干后再盖上鼎盖,也要把火调小一下,再过一小会儿,闻到满屋的饭香味,饭就做好了,把饭鼎提下来放一把晾着。修再跑到门前的田埂上,大声喊母亲回来炒菜。

那是从镇里买的专烧蜂窝煤的常灶,最下端有个圆圆的通气口,不用灶的时候,用一个盖子把通气口盖上,留一点点小孔,就能让蜂窝煤在灶里以最慢的速度烧,等到要用了,拔掉盖子,很快火就大起来了。不用烧火,也安全了很多。

等修长大一些,就能淘米做饭,也学会炒菜了。有一次,修翻出一些黄豆,准备做一个辣椒炒黄豆。黄豆和辣椒都进了锅,浇上水,盖上锅盖。修回到房里拿起《铁道游击队》接着看起来。

修看得入了迷,突然闻到一股烧焦味,赶紧跑回厨房,一锅辣椒炒黄豆全烧焦了,冒着黑烟。

修赶紧把烧焦的辣椒黄豆倒进屋后的灌木丛里,把锅洗干净,重新炒了一份,也不敢跟父母说,怕讨来一顿打。

双抢十几天,就这样早出晚归过去了。早上两三点起床,割早稻,或者扯晚稻秧苗,到了八九点钟,回家吃饭,然后就出去用打谷机收谷子,一担担挑到门前的晒谷坪,用竹席摊着晒。中午天气如果太热了,就回家休息,等下午天气稍微凉快点再出门收谷子或者插秧。天黑了回家吃饭,有时候晚上还要加班插秧或者晒稻禾杆。晚上干得最多的就是收晾晒的稻谷,用手摇风车把瘪谷、禾叶等杂质吹掉,粒粒饱满的稻谷就收到谷仓里。六月天、孩儿脸,经常也会下雨,就会耽误事,有时候来不及晒干的稻谷就会发芽。发了芽再晒干的稻谷就不能交公粮了,也不好卖,只能留着自己吃或者喂猪。

过了“八一”,早稻都抢收进仓,晚稻秧苗也都插好,双抢基本结束,整个村子都安静下来,连往日里经常一边拿菜刀砍砧板,一边骂偷菜的没良心的九婆也没声了,估计是偷菜的也累了吧,或许是九婆搞双抢累得没力气出来骂了。

修也终于能睡到自然醒了,白天就坐在屋檐下,看着晒谷场的谷子,别让鸡鸭或麻雀偷吃了。手里拿着从堂叔那里借来的金庸的《笑傲江湖》,每到看得入神的时候,就让几只鸡跑到晒席里,一边啄吃稻谷,一边用双爪把稻谷刨得到处飞,时不时还拉几泡鸡屎,没少让修挨骂。

谷子晒好,就要准备交公粮了。

1985年,县里取消了粮食统、派购任务,改成了按合同任务定购。修家一共四口人,还有农业税、水利等赋税,林林总总要交八九百斤的公粮。定购粮虽然是必须要交的公粮,但是能按稻谷品质等级和重量,拿到一笔钱。有些年份稻谷丰收,市价低了,定购粮的价格比市价还要高一些,农民们交公粮的积极性就更高了。

那时候村里还没有通公路。挑了一个晴朗的日子,天刚放亮,修和父亲就各挑一担公粮出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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