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仙风道骨,平日里也是温尔雅,打起架来则是恶形恶状,凶相毕露,说要允执厥中,却事事争先,每到关节处更是尽走极端,偏爱行险。
这人能够和最卑贱的行人称兄道弟,也能将高举九重的王侯将相平等视之,能脚踏实地,亲身在田里耕作,也能神游八极,参玄悟法,领会清虚之道,总有层出不穷的奇思妙想,有时又无知得像个尚未开蒙的孩童……
尽管这些特征中的每一個,都能用来形容叶横舟,可它们集合起来,却无法准确描绘出他的模样。
尽管直到现在,张晟都没觉得自己已经完全认识清楚这位道友,但他却分明感受得出来,叶横舟行事的急切,并非是出于本心,而是有难言之隐。
就好像有什么东西,正在背后追逐着这位道友,让他不敢有丝毫松懈,必须要把一天当做两天来用。
叶横舟闻言,不由得默然。
张晟说这话,的确切中了要害,他不由得反思起来,自己掌控太行山这月余时光来的所作所为,的确有些操之过急。
只因他本以为,两年的时光,已算是相当充裕,可真正当上这个太行,执掌一方后,他才明白,理政一事,究竟是如何艰难。
区区两年,想要做到尽善尽美,几乎是不可能的。
这是哪怕武功再高,都难以解决的问题。
所以,他做事便不得不争分夺秒,焚膏继晷地处理手上事物、修行武道。
沉默了会儿,叶横舟才展颜一笑,道:
“白骑,你所说的确有理,我承认,吸纳儒门人才这件事,的确有些操之过急。”
张晟露出如释重负之色,却听叶横舟继续道:
“但,我还是要说,这件事,是势在必行的。”
他看着张晟,平静道:
“首先,我们的时间,并没有想象中充裕。
现在我军能够偏安一隅,割据太行山,只是因为朝中迟迟未能下定壮士断腕的决心,或许他们永远也无法下定这个决心,但大丈夫岂能将生死操之于敌手?”我们有最勇敢和最坚强的战士,有最忠诚也最真诚的信众,我们能在山林中自由而高速的移动,我们能用汉军一半的给养来支持两倍的时间,但是……”
定定地望着张晟,叶横舟沉静地说出了自己的理论:
“两军对阵,我们打不赢。寻常汉军没有我们的勇气、没有我们的决心,没有我们的团结和相互信任。但他们有更好的训练和武器装备,有充沛的给养和资源,还有远胜我等的兵员。
吸纳儒门人才,不只是弥补我等在内政人才上的缺少,还是为了向天下传递一个信息,我等这一次,愿意团结一切能够团结的群体,不拘出身背景。
白骑,我们要做的事,或许是数千年以降,最为困难之事。想要致天下以太平,就必须要凝聚一切可能凝聚的力量,只有这样,我们才会有一星半点的胜机。”
张晟怔了怔,当叶横舟用扎扎实实的军事理论来论证自己的观点时,饶是他再如何坚持,不得不考虑起这确实存在的问题。
叶横舟踏步过来,一把握住张晟的手,恳切道:
“白骑,‘致太平’的理念,是我们凝聚信众的基础,也是太平道能够不绝如缕的根本。
儒门之中,也有今古之分,也有贫富之别,只要他们只要能够坚持这个理念,咱们又何必拘泥于出身呢。一入太平皆兄弟,不也是伱教我的道理吗?”
说到这里,叶横舟叹了口气,直戳了当地道:
“白骑,你说我有燥气,我承认。但我也有一言,望你静听。你是太平道出身,我本就是认同你的信仰,佩服你的坚持,才选择与你搭伙起事。
但你在操持事务时,可以坚持,却万不能偏执,要容得下意见,你应该明白我的意思吧。
加强军队对教义的信仰是好事,但这种信仰不能是迷信,而是要保证,军士们是在理解理念的基础上,真心认同。这才是我推行随军祭酒制度的本意。”
张晟也如叶横舟先前一般默然。
他不是不明白这个道理,可真落到实处,面对这那么多信众时,却也不免如叶横舟一般,操之过急。
片刻后,他释然一笑:
“的确是我有失偏颇了,山主教训的是。”
叶横舟哈哈大笑:
“以铜为镜,可以正衣冠;以古为镜,可以知兴替;以人为镜,可以明得失。你我互为明镜,彼此观照而已。”
张晟俯首一揖到底:
“此诚张晟之幸也。”
两人联袂走出军帐,却见天光灿然,黑山弟子有的演武,有的耕种,有的读,有的练法,山上山下,秩序井然。
叶横舟俯瞰山下,只感觉到一股惊人的热力正在不断膨胀,旺盛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