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恁地!公主那回事,因顾虑幕府不曾报官,但藩下,尤其是武藏五人团的我们,找了铃姑好久。怪不得毫无着落……”
“主水恋着悠姬公主哪。”
“哎,那家伙?”
新太郎忽然变了脸,武藏却坦然不动声色。
“寺尾,从北条府邸出来,到了牛込街尾,主水突然向我偷袭。是从墙头挥刀跳下的……”
“唷,那么?”
新太郎一震,伊织和求马助也随之紧张起来……“我先是一侧,让过他的来势,拔刀从他的背后扫去。可惜,让他逃跑了。”
武藏先是静静地说明,突然锐厉地叫道:“伊织,看刀!”
他边叫着,边提起大刀。
“是!”
伊织仍坐着,踮起脚。“伯耆安纲”的宝刀随着叫声,如电光一闪,向伊织的顶门飞去。伊织霎时跳开,距大刀间不容发。
但这一瞬间,却起了变异。周围突然沉静,连邻家的犬吠声也戛然而停。伊织过去虽也屡次受养父这样的试验,但今天不同。他的脸色铁青,额上的冷汗涔涔而下。
十二
赫然变色的,不仅伊织一人。新太郎、他的夫人、少年求马助,都苍白着脸,不敢挪动一下,呆在那里。
武藏把抽回的白刃倒竖在膝盖上,瞪眼凝视着前方,完全是心无挂牵的样子。
而这时,朝庭园的走廊上,“啪嗒”一声,落下了什么东西。就是这一声冲破了死寂,大家都吁了一口气。首先跑到走廊去看的,是求马助。
“啊,父亲!是猫,快死了。”
“什么,猫?”
“是的,前天爬柜架上想抓黄莺的野猫,今天,一定又偷着来了。”
武藏已把宝刀纳入鞘中,若无其事地端坐着,伊织仍喘息着。新太郎夫妇到走廊一看,那里真的倒着一只野猫,便叫女侍提了出去,与求马助踅回中房。
现在谁都明白野猫为什么从柜架上摔下来的死因了。
武藏平静地开口说:“我就是这样斩杀主水,被他逃走了。过去,既经看准,剑无虚发,从来没有让敌人逃走的事。虽说能耍幻术,但能躲过我那一剑,主水这厮到底不错。可是甚内却说,主水是完全败了。伊织,你看如何?”
“是,我也以为如此。”伊织勉强回答道。他仍未恢复平静呢。
这是后来才知道的,主水当时虽从武藏剑下逃了出来,但一到寓所,便霎时倒地,好久好久挣不起来。
武藏继续说:“我是杀了别的东西作为主水的替身的。事实上,我的眼中当时并没有主水,我正在与眼看不见的东西相对着哪。我记起二十一年前,在肥后人吉与丸目彻斋翁比画的事。那时,彻斋翁肩着铁锹,心无牵挂地走在野地上。我跟在他的后面,但是无懈可击。到了旷野,彻斋停了步。那时,我发现了破绽,视为机不可失,便拔刀横扫过去。就在那一瞬间,彻斋翁一声短喝,把手中的铁锹“啪”的一声顿在地上。随这一顿,我的脑门像是挨了一击,眼前金花乱飞,向后踉跄倒地。彻斋翁头也不回,口中念道……”
“他念的是——金刚王宝剑!一击万法生,百魔自粉碎,何必分尔我,乾坤一握中!”
“哦——”新太郎沉吟道。
伊织亮着眼睛,挺着胸脯。
新太郎夫人和求马助,也一瞬不转睛,贯注全神倾听。
武藏继续说道:“还有。我再立定架势,又想挥刀而进。彻斋翁仍是背朝着我,一心在运着手中的铁锹。他已不是兵法家,是孜孜于泥土的一个农夫罢了。寺尾!伊织!你们想,一个农夫,你能下得了杀手吗?”
“是,下不了杀手哪。”
两人同时回道。
十三
武藏深深地点头说:“是的,谁也不忍下杀手的。那是超越兵法的无敌的世界。凡是正直的兵法家,不论农夫、工人,只要是一心孜孜于劳作的人,虽一指也不能玷染。彻斋翁在兵法上,已到达这一境地了。明知武藏挥剑伺于后,而能转瞬间使自己没入一尘不染的境地,非锻炼有素,怎能臻此地步?一击万法生的金刚王宝剑,就是从此变化而得的。”
武藏说到这里,闭上眼睛,呼了一口大气,接着说:“这以后,我便以彻斋翁的这一境地作为自己的修行目标。终于,我得到剑技绝妙的称誉,且自信为天下无敌的境界。心境自然而然提高了,只是怎么也打不开最后的铁扉。我这几年来的苦闷,便是为此。深夜里,我曾想到自杀。我的学画、研读汉和各种籍,也为的是想借旁的力量,打开这扇铁扉。但结果,仍归失败了。”
武藏说到这里,又闭上眼睛。
大家都愣愣地望着武藏。新太郎是当然的了,连朝夕相处的伊织,也不知道武藏曾有这样的苦闷。虽然每天进修的用劲,是冷眼也看得清楚的……给他这样一提,武藏脸上的皱纹确是更加深了,也许是苦闷的痕迹吧。
过了一会儿,武藏突然睁开眼睛。他静静地又开了口:“可是,我终于打开那铁扉的一线缝,伸进去一只脚。人生是不可捉摸的,给我这一机缘的,刚才也说过,就是松山主水。我没有杀死主水,却剑斩长空。就在那一刹那,我顿时了然于虚空之理,从迷惑中觉醒过来,领悟了一击万法生的金刚王宝剑的奥妙。事出意料,我茫然待在那里的时候,甚内早已看破,叫道是‘破魔之剑’,但我则名之曰空剑。”
“父亲,空者何谓?”伊织追问着说。
“这就很难说了。我还无法解说,而事实上这原是不能言喻的。我曾研读内典,也曾请教过禅僧,理论上虽然知道,结果还是靠剑而得以心领神会。剑!在我,一切都是剑!舍此别图,读、绘画,莫非迷惑。”
武藏神采奕奕地继续说:“今后,我还是唯有仗着剑以穷极天理,以善处人生。虽说了悟虚空,体会空剑,仅是初步而已。天空是渺茫无际的!人生是深奥莫测的!将有数不清的铁扉,等着我去打开吧。人生的波涛汹涌,迷惑的云翳重重。可是,我挺身前往,所仗者唯剑而已。”
说到这里,两眼闪动着寒月一般冷冷的光芒。
冬寒浸沉,一座寂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