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通看到了。
城太郎也发现了。
武藏正站在瀑布下方的深潭中。
在瀑布的冲击下,潭中的水沫横飞,弥漫着一层白白的雾气,一开始根本分辨不出站在其中的究竟是石头还是人。定睛一看,原来是武藏,他双手合十,正低头站在五丈多高的瀑布底下。
阿通是在悬崖峭壁的中途,而城太郎则是在对岸的深潭旁边,二人同时目睹了这一情景,都禁不住忘我地喊道:“啊!师傅!师傅啊!”
“武藏——”
两人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去呼喊,但是武藏耳中除了那轰鸣的瀑布声,听不到任何其他的声音。
苍黑色的潭水已经漫过了武藏的胸口。瀑布化作千百条银龙,正在啃噬着他的面颊和肩膀。水潭中仿佛映出千万只水怪的眼睛,正在紧紧地拽着武藏的双脚,打算把他引入死亡的深渊。
……
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如果武藏一不小心,哪怕精神稍有松弛,都有可能从青苔上滑落到水潭中,然后被激流裹挟到冥界,永远不能复生。
激**的瀑布从武藏头顶上方压来,似有数千斤的重量,使得武藏的肺腑犹如被大马笼山压住一般痛苦。
即使是承受着如此大的冲击,但武藏心中依然难以舍去阿通的身影。
俗话说,情关最难过,就连志贺寺的高僧也曾为了自己喜爱的女子而心潮澎湃,法然大师的高徒亲鸾也曾被感情所困扰。自古以来,越是建功立业的人,越是气势恢宏的人,越要经历更多的感情磨炼。
武藏十七岁时,凭着自己的一腔热血,单枪匹马赴关原之战。后来也是凭着这腔热血,为泽庵的教诲而感动,为法情的慈悲而落泪,他幡然醒悟,立志重新做人。依然是凭着这腔热血,他靠一把孤剑,打破了柳生城的传统,逼石舟斋陷入绝境……在下松一战中,武藏还是凭着这腔热血,于敌人的万千兵刃,刀光剑影中死里逃生。
但是这腔热血在碰到阿通之后,却幻化成人类最原始的本能。这种本能充满了狂乱的野性,任凭他多年积累起的修行和定力都难以驾驭。
碰上这种“敌人”,任何武器都派不上用场。现实中的敌人是外在的,有形的。而心中的“敌人”则是潜藏于自己的内心,无形的,让人捉摸不定。
武藏现在感到有些不知所措,他清楚地感知到自己正在陷入心中的那个巨大旋涡。
感情真的是一种非常复杂的东西,没有的时候烦恼,当有了的时候也烦恼。阿通点了武藏心中的**,而武藏如今却不知如何处理好了。这让武藏有些抓狂,于是他想跳到冰凉的潭水中,让自己冷静一些。城太郎看到武藏跳潭,还以为他要自杀,这可把他给吓坏了,他赶紧通知阿通,并大声地哭喊着。
“师傅啊……师傅啊!你可别寻死啊!你千万别想不开啊!”
城太郎也双手合十,似乎也在忍受着瀑布的冲击。他一直在大声地呼喊,喊叫声和瀑布的轰鸣声交织在一起。城太郎抬头向绝壁看去,发现悲伤不已的阿通已经不见了。
六
“啊!不好……阿通姐呢?”
这一切来得太突然,城太郎有些不知所措。他望着泛着白沫的水流,慌得在原地团团打转。
他猜测,武藏可能因为什么,所以选择跳入潭中,打死也不上来,而阿通姐见此情形,也跳到潭中,去陪武藏了。
很快,城太郎就发现自己的担心是多余的。因为武藏依然牢牢地伫立在水潭中,虽然在承受着瀑布的冲击,但浑身上下却散发出蓬勃的生命力。这和站在蹴鞠场上,只求一死的志贺寺的高僧的状态完全不同。
城太郎终于领悟到,武藏是想用大自然的力量来洗尽自己心中的尘埃,让自己坚定生存的信念,更好地去面对人生。
武藏的声音终于从潭中传来,至于他说了些什么,却不是那么清晰,他貌似是在诵经,又似是在怒骂自己。
夕阳从峰顶射过来,照亮了水潭的一角,同时也在武藏的肩膀上映出无数小小的彩虹。此外,一条最大的彩虹正横贯在瀑布与天空之间。
“阿通姐!”
城太郎像鲇鱼般一跃而起,踩着一块一块的岩石,渡过奔涌冲撞的激流,来到对面的绝壁旁。他在心里对自己说:“只要阿通姐能够放下心,那我就不需要担心了,因为只有阿通姐最了解武藏师傅的心思。”
城太郎攀上绝壁,来到先前观赏瀑布的小屋旁。他解开拴牛的绳子,牵在手中,任由牛啃着周边的青草。
城太郎瞥了一眼小屋,忽然发现阿通正背对着他,蹲在屋檐下——她在做什么呢?城太郎蹑手蹑脚地走向前去,想一探究竟。阿通没有意识到城太郎的靠近,她正抱着武藏脱落的衣服和长刀、短刀,蹲在那里低声哭泣。
“……?”
看来,这也是一个让人理解不了的女人。城太郎用手抵住嘴唇,呆呆地站在那里。阿通抱着一堆衣物在那儿哭泣,这令城太郎感到有些不可思议。不过,阿通这次独自哭泣的样子和平时不太一样,城太郎虽然年少,但还是感觉到了。城太郎默不作声,赶紧悄悄地回到母牛旁边。
那头母牛正躺在一片开满白花的草丛中,在夕阳的照耀下,那眼角的眼屎也格外显眼。
“这两人究竟怎么了啊?这样下去,什么时候才能到江户啊?”
城太郎毫无办法,于是就依偎在母牛旁边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