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沙弥看着他的脸。
“您是兵法的修行者吧!”
“是的!”
“为什么要刻观音像呢?”
“……”
“您有时间来刻佛像,还不如拿那时间来练剑呢!”
童言无忌,有时候却句句锥心。
武藏面露尴尬,比起手脚的刀伤,小沙弥的话更加刺痛了他的内心。更何况问话的还是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孩子。
那一日,武藏在下松大打出手,首先砍杀的便是少年源次郎。那孩子的年龄、体型和眼前这个小沙弥真的太像了。
那天,究竟有多少人受伤,又究竟有多少人丧命,武藏已经一概不记得了。
现在他脑海里残存的只是一些零碎的记忆,他只记得自己是如何奋力拼杀,以及是如何死里逃生的。
那天之后,只要武藏一闭上眼睛,耳边就会响起源次郎面对自己砍下的剑,喊出的惊恐之声。
“好可怕!”
喊声过后,源次郎的人头连着松树皮应声落地,剩下的只是一具可怜的遗骸。
“决不留情,我砍!”
武藏心存此念,果断地砍了下去。剑落人亡,从而也给自己带来了无尽的遗憾。
为什么要砍下去呢?
武藏追悔莫及。
不杀他也可以的啊!
武藏禁不住憎恨起自己过于残酷的行为。
“已之事,勿后悔。”
他曾经在旅行日记的开篇就写下这句誓言。但是无论他多少次回顾之前的誓言,只要一想到杀死源次郎这件事,心中就会涌起一股悲伤和疼痛。他想到了剑的无情,也想到了必须跨越修行路上的荆棘,但无论如何都觉得自己下手太狠、太不人道。
有时,他一度想过:算了,把剑折断吧!
尤其住在山上的这几天,他日夜受佛法清音的熏陶,心耳也清明起来,不自觉地开始厌倦起腥风血雨的生活。回顾之前的所作所为,武藏胸中不免生出了菩提心。
在等待手脚伤势痊愈的日子里,武藏突然萌发了刻观音像的念头,这与其说是为了供养被自己杀死的少年源次郎,还不如说是武藏对自己灵魂的一种忏悔,希望借此为自己赎罪。
三
武藏终于挤出了一个问题。
“小师傅,我看这山上有好多佛像都是多源信僧都以及弘法大师所作,这其中有什么缘由吗?”
小沙弥歪着脑袋说:“这个嘛!倒也没什么,我们出家人很多都会画一些画啊,做做雕刻啊什么的。”
武藏露出一副不理解的神情,但还是点了点头。
“所以说剑士去玩雕刻是为了琢磨剑心,而僧人持刀雕刻是为了接近佛陀之心。无论是绘画,还是法,众人仰止的明月只有一轮。通往高山之巅的道路有多条,在一条道路上迷路之后,你可以去尝试另外一条,这所有的一切都只是为了让自身更圆满的手段而已。”
“……”
小沙弥对武藏的这番大道理不感兴趣,他疾步向前,指着草丛中的一块石碑说:“施主,这里有一块慈镇和尚写的石碑。”
武藏也走向前去,辨识出石碑上的字:佛法式渐微
念及末世寒
恰似比睿风
清冷吹人间
武藏伫立在石碑前,觉得慈镇和尚真是一位伟大的预言家。织田信长大破之后,又行大立,他火烧比睿山,并将其他五座佛教名山也驱逐出政治和特权的核心。现在一切都归于静寂,又恢复了昔日法灯一盏,青灯古佛的宁静。但是,有些法师仍然残存着以往的戒力1 横行霸道,经常会为了争夺住持之位而相互倾轧,争权谋利。
灵山本来是拯救众生的地方,可现在不但没有拯救众生,反而还需要众生的供奉,要靠众生的布施才能维持下去。石碑无言,武藏静静地站在石碑前,想到这一切,禁不住对这无声的预言感慨万千。
“好了,我们走吧!”
武藏催促了一声,小沙弥紧步向前,这时有人从后面摇手吆喝他们。
原来是无动寺的一位年长一些的僧人。
二人回过头,那名僧人快步走向前来,问小沙弥:“清然,你这是要把施主带到哪里去啊?”
“我们想去中堂。”
“去那里干什么啊?”
“这位施主每天都在刻观音像,可总是不得要领,所以我就建议他到中堂去看看以前名家雕刻的观音像。”
1 戒力:为佛教词汇,出自陈义孝编《竺摩法师鉴定》,意指持戒的力量。——译者注
“必须得今天去吗?”
“哎?这个……”
小沙弥怕自己的回答引得武藏不高兴,所以故意含糊其词。武藏接过话茬儿,向僧人道歉说:“真的很抱歉,是我硬要这小师父陪我来的,本来也不差今天这一天,您把他带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