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马守向列座的高徒,以目示意。那里坐着的,虽有但马守长子宗矩及村山作右卫门、木村助九郎等很多高足,却都屹然不动。只见丸目藏人佐提着木刀,站出来了。仍是那根又粗又长的大木刀。大泷也借得丈余的平顶枪徐徐地进入武坛中央。彼此互施一礼。
“我乃丸目藏人佐藤原长惠是也,仅遵本坛坛规,专诚求教。”
“什么?丸目藏人佐先生。”
大泷一愣。他也非等闲的兵法家,数十年前,在京都伊势守的武坛中比试虽是胜了,但对这一个不寻常的少年,绝未忘怀。不,他也知道丸目是伊势守门下四天王中的出色人物。
“不错,本人忝列本坛教练之一,大泷先生该不致拒人于千里吧?”
“言重了,鄙人是求之不得的。”
大泷黝黑的脸上,霎时抹上一片红润。年轻时代的回忆和新的斗志,像是无端地涌着上来了。藏人佐虽不能列入柳生的门第,现在如或拒绝比试,就显得示弱了。当然,假如能战胜被称为柳生之上的藏人佐,大泷的目的可谓如愿以偿了。
两人一声吆喝,向左右分开,站定架势。大泷的枪,好像一条活生生的游龙,指着藏人佐的胸前。而拟在“正眼”的藏人佐的木刀也像在喷着烈焰的火舌。他们的这一架势,不期而然地与前次同出一辙,但三十余年的岁月中,双刀的精练是惊人的,简直是势如龙虎,令人惊心动魄。
但马守及南部公以下列席的高足们,谁都屏息静观、悄然无声。
十
双方都是经过长时间磨炼过来的第一流大剑客,彼此虽伺机而动,但找不到对方的一丝空隙。然而,生命之流是瞬息不停的,或高或低,或强或弱,或粗或细,长波短波,迭相起伏……这是生命的对立,要是有可乘之懈,唯有从生命的起伏中去寻找。不知谁能先抓住对方的生命之流。
藏人佐“嚓嚓嚓”向前逼进时,大泷便相应后退。大泷前进,则藏人佐后退。不久,两人同时向右移动……好像双方都抓住对方的激流水花,长枪和大刀的尖端上,同时透出一股杀气。
“哎——呀!”
随着大泷的一声大吼,疾如流星似的,枪与刀相击,人与人擦身而过。藏人佐的身法快如飞燕,随着挡过长枪的余势,转到了大泷的背后。
大泷也不弱,旋身后转;但可惜迟了半步——在他旋身之际,藏人佐横挥的木刀不偏不倚已进击大泷的腰眼了。
大泷随着仆倒,半晌挣扎不能起来。但藏人佐的这一击,只用了五成力,幸未受伤。
“输了!足下刀法,非某所及也。”
大泷丢了手中枪,垂头说道。
“啊,好俊!好俊!”南部公看呆了,连连赞叹。接着,他不解地问道:“刚才一手,疾如迅雷,真是初见。想该是新阴流极奥秘的绝技?”
藏人佐望着但马守,浮上快意的微笑说:“请但马先生解说吧。”
“是的,刚才一手,是奥秘中的奥秘——鸽子翻身的绝艺。当今能够使这一手的,只有藏人佐与本人罢了。宗矩!助九郎!你们要谨记!”
但马守接着便把三十余年前,藏人佐在京都伊势守武坛被大泷击败的一段关节说出。
“大泷先生枪法的犀利,除了使用鸽子翻身刀法,怕是谁也要他不得。”
这使大泷的脸上也不致难堪。他虽为藏人佐所败,仍得南部公重用,这是后话。
藏人佐在柳生的武坛里住了半年,因但马守的斡旋,从将军德川家康得了“丸目藏人佐的兵法,为关西日本第一”的定评。
藏人佐于是向柳生告辞:“那么,就此登关西,绕四国,下九州,去访各流各派剑豪,以弘扬吾道。”
带领着门徒,意气昂扬离开江户。那正是战国末期,英雄豪杰之士如灿烂的繁星般散居各地的一个时代。
十一
在大阪,天真正传神道流的田熊左卫门以下,他踹破了五个武坛。
正当名震京阪一带的时候,得明石的武将酸浆1 之邀请,与之比试。酸浆果然不是藏人佐的敌手,便许藏人佐以高禄,劝他出仕明石。但藏人佐以自己得罪主君,形同放逐,不愿再仕二君。于是以客师的名义,担任了明石五十石的武艺师范。
这时,主君相良长每公适居大阪,无意中得知这个消息,说:“一个与柳生但马守平分天下的名人,原是相良的家臣,天下诸侯争相招致但以不顾二君而拒绝受命,是今日不易多得的高洁之士。”
此时,长每公还是才交二十岁的青年,听到这个传闻,却也足以自豪。而藏人佐的获罪,乃先世义阳公手上的事,大石砥上之败,长每公还是刚出世的婴儿,怎能知道?只是砥上一战,对相良家的影响太大了,虽然新君继立,殿上重臣,谁也不敢提起。所以在长每公而言,丸目之名既是初闻,对丸目的兵法更是茫然的了。”
1 酸浆:姓名不详。据丸目藏人佐所记,乃当时著名的兵法家。
听了近臣的一番说明,他便黯然说道:“当时的敌国岛津,已成今日的盟友,而对一时的失错便这样酷责,也忒煞无情了。何况是卓绝的兵法家,徒显得国小藩量仄,惹人耻笑。”
于是,立即派人召见了藏人佐。
待藏人佐到行辕参谒时,他更推诚相见,吐露真情:“藏人佐,近前!远自父祖以来,同甘共苦的患难君臣,而竟长年不许觐见,是我的不明,委屈你了。希望你把过去的事付之东流,仍旧归来!”
“是是。”
藏人佐俯伏着不敢抬头。想起二十年来把自己埋没在球磨山僻,无非是为了弥补自己的过失;每有战事,他必挺身而起,立功赎罪。但事不如愿,一直过着迍邅的生活。这次失望之余,请长假前往江户,原是决心不再回来了。然而对故乡,谁不依恋?而且他是性格豪爽的人,既得主公谅解,且以善言抚慰,叫他怎不感激?
他抬起头来,谢了主公的知遇之恩,接受了归藩的面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