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于可远渐渐看明白了。其实,早在高拱过来同自己说第一句话,尤其是那句“高师”的时候,他便通透了,明白这场交锋能够决定胜负的关键。
他开始佩服起严嵩的智慧。
能够执掌内阁二十年,能够在嘉靖这样的皇帝手下干了二十年,他相当擅长揣摩嘉靖的心思。
高拱这时没有心思说那些暗语了,“你还知道些什么?”
于可远说:“内阁这个领导班子,终究会有位首辅,有位次辅,高师。”他还不能将话说得太透彻。
高拱沉吟了片刻,“若严党倒台,徐相便是最适合的首辅人选。”
于可远接言,“您也是适合的次辅人选。”
“我无心争夺次辅之位,惟愿海波平,还我大明朝朗朗乾坤罢了。”高拱轻叹一声,这句或许非他肺腑之言,但也能看出来,他是愿意为大局而放弃次辅之位的。
“不,您不仅不能放弃次辅之位,反而要竭力一争。”
高拱投来疑惑的眼神。
这时,黄锦、石迁和陆经虽然能听到他们的对话,却装作什么也没听见。而于可远和高拱也心里明镜一样,这番对话,一定会被黄锦转述给嘉靖,这是毋庸置疑的。
于可远解释道:“请容不敏大胆一言。论资历,内阁目前的领导班子,不算严阁老,徐阁老当居首位,其次是李阁老,然后是高师。论资排辈,将来徐阁老任首辅,李阁老任次辅,但李阁老今日没有到翰林院,与他往日的为官态度相仿,即便任次辅,也形同影子,不会发表真知灼见。首辅次辅意见一致,与这一届的内阁极大不同。”
高拱渐渐听出于可远的意思了,“你继续说。”
于可远接着道:“徐阁老任次辅,虽然表面顺从严阁老,但一些大事上面并不含糊。不敏
以为,内阁声音若是一致,便失去内阁‘票拟’辩论的意义所在,这与太祖皇帝废相权改立内阁的初衷不符。既然李阁老做不到这一点,他便不是次辅的合适人选。从左宝才到欧阳必进,再到杨顺路楷,乃至今天的鸟船事件,这么多大事都没有打倒严党,高师,我们不仅要想想旁人的原因,也该从自己身上挑出毛病,我们是不是太过于……”
后面的“铁板一块”,于可远没有说出来,但他相信,高拱是明白自己意思的。
高拱沉默了好半晌,快步走到黄锦面前,“黄公公,能否保住这孩子?”
黄锦像个活菩萨一样,慈祥地笑着,“高大人,他敢当着咱家的面说出这番话,而咱家和石公公都没阻止,你就应该想到,咱家不是要害死这孩子,也不是要算计你,而是咱家也认同这个道理。否则,咱家何必带着他到翰林院呢?”
高拱一愣。
黄锦又道:“你保不住他,陈洪和咱家也保不住他,这孩子是有上天庇护的,咱们不必操心。”
高拱彻底明白了,朝着黄锦拱了拱手,又退回到于可远身旁,“我懂你的意思了,倒严但不能倒掉内阁已有的格局,内阁需要多个声音,李阁老做不到这点,唯有我能做。所以,我要争这个次辅的位置,坐上之后,便要维持次辅应该有的样子,有己见,有想法,无党无私,忠心为国。”
“也要为皇上。”
这时,黄锦忽然提出了一句。
高拱静默了。
他清楚徐阶是代表世家地主的利益,很多政策上要站在皇上的对立面,若于公有理,于国有利,他愿意为坚持心中正义去反对这样的事。但完全为了皇帝的利益,和世家大族乃至公理人心作斗争,成为第二个严嵩,他从未有过这样的想法,也不屑于如此。
“为大明朝,为百姓,便是为皇上。”高拱应了一声。
这便是婉拒了,黄锦仍是笑着,但石迁的脸已经黑下来了。
两个公公不再说话,高拱便接着对于可远道:“你的意思我明白了,但这事是要之后做,我们总不能拿将来的保证,面对眼前的难关。”
“正因将来事难以保证,我们才要留有余地。这余地,既是给自己的,也是给敌人的,更是给皇上的。”于可远轻笑着。
又轮到高拱不解了。
但黄锦忽然就顿悟,双眼“唰”地一下瞪大,猛然回身望向于可远,那眼神之中是满满的佩服。
然后自言自语道:“陈公公糊涂,严阁老高明啊!”
高拱还是不懂。
于可远只得依附到高拱的耳畔,极小声道:“倒严的同时还要倒陈洪,倒严但不能倒严嵩。这是倒严的前提,是皇上的底线,这两个做不到,今日之事便不会有结果。当然,您若是能表达出成为次辅的态度和决心,是再好不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