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于可远又发话了,望向的是主簿:“大人,刚刚李大人所讲的这番话,您可如实记录在案了?”
主簿当然不会,也不敢记这样的案,开始装起聋子。
于可远拜向俞咨皋:“大人,草民以为,李大人刚刚所讲皆与案情相关,应如实记录在案。”
俞咨皋点点头,“无论是否与案情相关,办都应该如实记录,怎么,你不愿记?”他直勾勾地望向主簿。
主簿握着笔杆的手都发颤了,“这……这也要记吗?”
县衙人虽多,但像通倭这样的大案,不宜让太多人知情,所以才有这位正九品的主簿兼任办职务。干这么多年,什么样的话该讲,什么样的话不该讲,他比谁都明白,像李孝先刚才所讲的,就犯了好几个忌讳。
言多必失,多言有漏,他这样急切地想将证人赶走,又拿不出一个合适的理由,必定会落人口实,若在寻常,有上头庇护倒也无碍,但新任知府正在路上,俞咨皋又这般兴师动众,朝堂上,严党和清流恐怕早有一番大动作,这个时候被捏住把柄,就是在给敌人送攻讦自己的机会!
树倒猢狲散,若知县跌了,自己也不能独善其身。
这会,堂上的知县、县丞和主簿都沉默了。
俞咨皋朝着周礼拱手,“周公公,这些话要不要记录在案,您老应该给个主意。”
周礼靠在椅子上,久久不讲话,直到俞咨皋又喊了一声“公公”,他才睁开眼睛,“咱家只讲一句话,凡事按照朝廷的规矩办,准没有错处。”说完,又闭上了眼。
俞咨皋笑了,望向主簿,“听清了?凡事按朝廷的规矩办。”
主簿紧绷着脸,就是不动笔。
李孝先不能不答话了,像是卧病在床的老人,缓缓抬起左手,虚弱无力地一摆,“记,都记下来吧。”声音也十分孱弱。
详细记录后,由众人依次审阅,主簿已经汗流浃背。
俞咨皋瞅了瞅堂上:“李大人似乎身体不适,既然如此,于可远,你对这件案情甚是熟悉,有什么疑惑之处,一并速问吧。”
于可远上前两步,对着坐在椅子上的常育温道:“草民斗胆问一句,大人是否承认方才讲过的那番话?通倭一案背后,是否还有旁人指使?”
常育温望向俞咨皋,沉默了一会,“我确有此言。”
李孝先浑身止不住地发抖。
于可远退了回来,朝着堂上一拜,“诸位大人,草民已问完,并无别的疑惑了。”
这一刻,所有人都震惊了,本以为会继续询问背后指使之人,却不想于可远就停在这样的节骨眼上。
但深思熟虑过后,他们不免感慨于可远的周到。他只是证人,不是审问官,若是询问背后主使之人,且不提这证词会不会作数,更有越俎代庖
之嫌,于理于法皆不合。
这时候,这件案情的走向就不由李孝先掌控了。因为通倭背后的主使正是县衙这一班子人,他们巴不得常育温闭嘴,但只能想一想,话是没法说的。
周礼更不会说。
所以,这番里应外合之后,局势就全然落在俞咨皋的手里。不仅是于可远的能言善辩,更有俞咨皋的推波助澜,以及最关键的一点——俞咨皋和于可远都拿捏住了常育温的心理。
俞咨皋淡淡道:“在这里,我不得不提醒一点。依大明律,各级衙门上司因公罪犯案,涉案下属如官士卒办差役,凡奉命执行者概不牵连,正所谓‘千差万差,奉命不差’。常育温,倘若你果真是受某位上司指使办事,虽然不能免掉死罪,却可避免抄家流放。但你若真是胡乱攀扯,你的家属更要罪上加罪!”
这是大明官场的惯例。也就是常言的“法不责众”,若非如此,像这样的大案若要详细追究起来,牵连者不知凡几,官兵衙役们更是一个都跑不掉。但这些人本就只能奉命办差,无法违抗,若要治罪,未免太没有人情。
常育温等的就是这句话,一听此言,立刻扑跪在地上,“革员所言不敢有半分作假!革员这就可以指出所有幕后主使,恳请诸位大人为革员做主!”
李孝先整个人都瘫在堂上了。
却没想到,俞咨皋却冷静地摇摇头,“私通倭寇,没有任何人能够为你做主,一切但凭律法。至于你的幕后主使……”接着转向堂上的李孝先,“李大人,这件案情既然不止常育温和楚良二人,牵扯到更多,那由你我来审办,恐怕就不妥了。”
李孝先强提着一口气,“俞将军想怎么办,就怎么办吧。”
俞咨皋道:“既然是通倭,又可能牵扯到地方的高级官员,两位革员应即刻压往济南府,且六百里加急上报朝廷,由布政使司、通政使司、按察使司共同会审,李大人以为如何?”
听到俞咨皋并没有立刻就想翻出幕后主使的意思,李孝先眼神一亮,又有了些精气神,“俞将军所言在理。”
“两位革员关系重大,县衙人手不足,我会派亲兵协同护送。”俞咨皋斩钉截铁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