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养生主》一翻到最后,于可远念道:“指穷于为薪,火传也,不知其尽也。”
然后抬头望向高邦媛。
高邦媛也望向他,四目交接之时,和着淅淅沥沥的小雨,寒风扑到脸上,一瞬间皮肤绷得紧紧的,心中某根弦也随之绷紧了。
“高小姐的行本,未将‘养生主’三字予以区分,分歧太大,通行本确实都是如此。”于可远道。
“养生……主?”
“养……生主。”
一问一答后,高邦媛和于可远同时笑了。
《养生主》这一篇字不多,但有些疑难问题,就算放到现代也未能解决。譬如高邦媛所讲,将“养生”二字连读,“主”单拿出来,作主要原则的解释,其含义就是“养生的主要原则”。而于可远所讲,将“生主”两字连读,便作“生命之主”的解释,其意为精神,三个字就阐述为“养护生命之主——精神”。
但无论哪种解释,都认为本篇是讲养护精神。
“于公子对庄子似乎颇有研究。”
“只是粗读几遍这一篇罢了。”见到高邦媛有深谈的意思,于可远率先提问道:“不知高小姐对养生二字如何解释?”
高邦媛沉默了一会,深深望向于可远,道:“形为神之宾,心知是神之役,皆非生之主。用物质的‘味’和‘气’去养‘形’,用‘学’去养‘心知’,都不能避免‘其主’精神的消亡。庄子这篇,意在之初养生既不是养形,也不是养智,而是养神。”
“但《达生》一篇又讲:养形必先之以物,有生必先无离形。庄子虽然注重精神,但并不等于不要肉体。”于可远插上一句话。
高邦媛点点头,眼中的敌意消散了一些,从这段话里,就能证明于可远对庄子是真有研究的,否则断然说不出“不要肉体”这样的解释。也就是说,于可远身上是有些学问的。
“养形是养神的基础,养神必先养形。否则庄子便不会因为担心自己像牛一样被宰杀而拒绝出任楚相,更不会在雕陵为自保而仓皇逃走,他十分爱惜自己的身体。但庄子到底更看重神。”高邦媛开口道。
“所以,高小姐依旧认为,庄子阐述的观点,是精神大于肉体?”
高邦媛点点头,“自然是,自古以来的名家,皆是此观点。”
“我有不同的见解。”于可远摇摇头道。
若只是抛出相同的观
点,最多就证明自己曾经读过几本,才干虽有,未必出众。唯有拿出石破天惊的见解,还能让人信服,才能起到鹤立鸡群的效果。
“哦?于公子有何高论?”
高邦媛怔了怔,在隔着于可远两丈远的一个木墩子坐下了。此时虽然还下着雨,但有歪脖子树遮掩,暖英又从包裹里掏出一把伞,不必担心淋雨。
在这样的环境下辩论,倒也别有一番风趣。
“纵观全篇,庄子的养生原则应是形神兼备。庄子并不排斥,甚至非常重视养形。如在《达生》一篇,讲到:善养生者,若牧羊然,视其后者而鞭之。
意思是说,形或神,哪一个落后了,都该努力赶上去。再有单豹重养神,却忽略肉体安全,结果被‘饿虎杀而食之’,张毅重养形,忽略养神,结果‘有内热之病以死’。因而,庄子得出结论:‘豹养其内而虎食其外,毅养其外而病攻其内,此二子者,皆不鞭其后者。’因而,养生就要内外兼养,绝不偏颇一方。”
高邦媛沉默良久,眼神熠熠,“于公子也如庄子一般,神形皆养?”
“不然。”于可远摇摇头,“庄子开篇讲到,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用有限的生命去追求无限的知识,会导致精神困顿,不利养生。
这似乎在告诫世人,不要追求人生所做不到的事情,以免劳心费神。若是遇到困难只管放弃,听天由命,随遇而安,就不会有力挽狂澜、扭转乾坤、逢凶化吉、转危为安、如有神助这样的情况发生。
自助者天助,正是这个道理。高小姐虽然笃信庄子,却也没有全然按照庄子的思想行事,否则便不该千里迢迢赶到东阿。”
高邦媛皱着眉,虽然不喜这番言论,到底没有反驳。
“讲句不好听的,读人若是将读死了,左不过一个饱读诗的废物。”于可远继续道:“所以我更喜欢庄子在‘为善无近名’之后所提,为保证肉体安全,要远离刑罚与名声。远离刑罚容易理解,为何要远离名声?《列子·说符》一篇有间接解释,行善不以为名,而名从之;名不与利期,而利归之;利不与争期,而争及之;故君子必慎为善。保身之道,要‘缘督以为经’,走中间路线,做一个不好不坏的人。这些才是为人之道。”
高邦媛有些答不出话来,迟疑道:“所以,这也
是为何于公子如此坦然地利用自己哥哥的婚事,不惜损毁一个未出阁女子的名声,只求达成利己的目的?这似乎符合于公子所言的‘中间路线’。”
“不错,若以庄子的‘殆而已矣’养神,不去追求看似做不成的事情,今日我不留高小姐,高小姐这桩婚事,最终大概还是会落在我身上。但你我坦言露之,事事在先,却有大利。套用孔圣人的一句话,知其不可为而为之,不问可不可能,但问应不应该。只要应该,即便没有半寸希望,抛头颅洒热血,也要争上一争。我此为虽有损高小姐名声,换来的却是无限可能,对彼此都有利,如何不能作为?”于可远轻声讲道。
高邦媛深深叹了一声,“这番辩讲,我不如你。可你所想,似乎与贤人圣哲的主张相悖。”
于可远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你见哪朝哪代的皇帝用圣人之言治世?这些圣贤的话,从来都是约束旁人,对为王为官者而言,更是敛财掌权的利器,若用来修身立命,未免贻误自身。圣人之言,从来都是能用则贤,不用则弃。我若真是个两袖清风的做派,高小姐恐怕会更加失望。”
应该不会的吧——
高邦媛直觉得不会。
但脑海里拼命联想,若将来真嫁给一个在道德上完美无瑕的儒生,处处讲大道理,散尽家财助人为乐,凡事都要遵守圣贤规矩,族中基业能否夺回要画个问号,但最先遭殃的一定是自己。
因为这样的儒生,一定将女子的三从四德、七出三不去看得极重,那才是真正的水深火热。
想夺族中基业,想将基业开遍山东乃至全国,想以女子之身从商,就必定要站在整个道德舆论的对立面,必定充斥着尔虞我诈和钩心斗角,她自己尚不能清白一身,如何约束旁人。
高邦媛终于开了口:“天愈发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