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恨不得一死了之,也好向那无辜的少女赎罪。
可是。皇上还需要他——瑞王爷——他的恩人还需要他!现在依然需要吗?需要他做什么?
这是让他感到最讽刺也最困惑的。
身为天子第一信臣,身为兵、户两部尚,身为曾经率军抗击蛮族的英雄——他对内政一无所知,对外务也全然懵懂。若是为了让他“撑下去”,允许他逃避痛苦,忘记一切,那么现在苦苦支撑的那个,岂不是个废人?是一具行尸走肉?
那他对皇上还有什么用处?
还不如让他死了干净!
他用力握着椅子的扶手,指甲掐进雕花中去,“砰”地一下,将红木鳌头捏得粉碎。
“啊哟!”门外有人走了进来,被迸裂的碎木打中脑门。正是昨天在杏轩所见到的那位管事——后来他曾自己介绍,是听松雅苑的大总管,姓郑。“这小子做什么得罪了大人,要大人发这么大的火?”
“他……没做什么。”杜宇道,“是我自己想事情想得太出神了。”
“大人不必包庇这小子。”郑总管道,“他没伺候过贵客,上不得台面。还是让小人去调拨几个得力的仆人过来。”
“不必。”杜宇盯着他,“你——你认得我吗?”
郑总管愣了愣,笑道:“大人这话是什么意思?小的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了——大人乃是万岁爷身边一等一的红人,天下谁人不知谁人不晓?不过,像小的这种奴才,哪里有缘分认识大人呢?”
“你以前没有见过我吗?”杜宇又问,“或者……听过我的声音?”
“大人可把小的给搞糊涂了。”郑总管道,“小的在西京住了一辈子,在这听松雅苑里做了二十多年,这还是第一次服侍大人您呢。”
“算了。”杜宇摆摆手——他不需要多方求证了。他知道自己就是那个疯癫怪客,就是杀死小安的凶手。
“我想出去走走。”他起身。
“大人要去哪里?”郑总管哈腰跟上来。
“你不必跟着我。”他道,“有小福在就可以了。”
杜宇往北苑的杏轩去了。郑总管一路劝阻,他只是不听。直闯进那荒芜的院子里。
地上还有些许灰烬——昨天烧纸钱的痕迹还能看得出来。但是要追寻去年的惨案,只怕就像朱砂找寻那所谓的名册一般,最多给自己一点儿安慰而已。
从一间房走到另一间房,他不知道自己想发现些什么。到处都落满灰尘,但是家具完好,陈设也整齐,除了看得出是许久无人居住之外,什么蛛丝马迹也瞧不出来——我还想找到些什么呢?他心中自嘲,是因为反正做什么都于事无补,所以发狂了吧?
发狂了!
“大人!”郑总管在他身边絮叨,“小的昨天都跟你说了。这里之前发生了瘟疫,所以早就荒废了。昨天您府里那个丫鬟提到她的姐姐,叫做小安的,小的也查过以前下人的名册了,的确是瘟疫死的。这里决没有什么疯癫客人把人撕成两半这么荒唐的事。”
杜宇不理他,继续在桌椅床榻间穿行。跨进偏厅的时候,听到“喵”的一声,有只受惊的野猫蹿了出来,险些撞在他的身上。
他不由打了个趔趄,伸手扶住门框。岂料这门年久失修,已然朽坏,“轰”地一下向房内倒下去。杜宇也就跟着一跤跌入房中,头撞在桌子上,眼冒金星耳鼓轰鸣。
“大人,您没事吧?”郑总管和小福都抢上来搀扶。郑总管还一叠声地大骂小福和北苑所有的下人——就算这里不住人,也是皇家别院,怎么可以任由其破败?小福一声也不敢吭。
杜宇摸着额头,好在撞到的是张圆桌,没有尖角,他才只是蹭破了油皮。便踉跄着自己站起来,又亲自动手扶起被撞倒的圆桌。然这时,借着窗缝里透进来一线微弱的光,他看见桌子的底部被人用利器刻了好些字。
这是什么?他立刻吩咐郑总管拿火折子来,照亮了细看,不由心中一震——虽然有的字刻得歪斜,但是依然辨别得出,“千点寒梅泪”“少年心事,洞箫声碎”以及“正元灯影,梦里重会”等字样——这不是他写给朱砂的那阕《忆秦娥》吗?
“是谁刻的?”他问郑总管,“是谁刻字在这里?”
“这……这小人怎么知道?”郑总管着急,“下人们淘气,刻在这么不起眼的地方,一时也难以发现,如今还怎么追究?小的这就叫人来修理。”说着喝斥小福:“还不叫人去!”
小福呆呆的,动也不动,好像被人点了穴似的,半晌,才道:“这个……这个应该是小安姐姐刻的。”
“混帐!”郑总管骂道,“杜大人抬举你,你就蹬鼻子上脸了?在这里胡说八道什么?你大字不识一箩筐,认得这是什么吗?凭什么说是小安刻的?”
“小人……小人的确不认识那么多字,不过,这里面的都认识。”小福道,“这写的是‘休憔悴,当时千点寒梅泪。寒梅泪,少年心事,洞箫声碎。持樽还拟花前醉,小炉雪月和衣睡。和衣睡,正元灯影,梦里重会。’是不是?”
“你——”郑总管怔住。
小福接着说下去:“去年有一次,小的看到小安姐姐在花园的湖边上一边唱歌一边拿根树枝在地上写字。她唱的好听,我就去问她这是什么歌。她说,是她新学的,歌词很特别——她用树枝在地上画的就是那歌词。我央她多唱几遍,就把歌词记下来了,也大略认得了这些字。”
小安……必然是从他这里学了这阕词!杜宇感到双目刺痛:这是明证!他曾经在这里住了很长一段时间,小安对他无微不至,然后他杀害了小安。忍不住狠狠捶了自己胸口三下,接着,摩挲着桌底的字迹,泪水滚滚而下。
“大人,你怎么了?”小福和郑总管都惊慌失措。
杜宇摆手示意他们不要理会自己——身为天子第一信臣,他竟然像个孩子一样,在下人的面前嚎啕大哭,国威也丢尽了吧?但是他顾不了那么多。所有的愧疚,所有的沮丧,都在这一刻决堤而出。
他的眼前完全模糊,耳畔也只听到自己的抽噎声,悲痛,像是一场雷雨,从四面八方把他包围,把他浸透。
忽然,他来到了另一个时空。是夜晚,大雨如注,他听见外面有古怪的声音,就走出去看个究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