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我撑不下去了。”他感到身体里怪异的力量又在蠢蠢欲动,迫使他四肢**起来,再也抱不住小安。他的左手去撕右手,右手去撕左手。
胡杨低低地骂了一句,猛一掌切在他的后颈。他就是去了意识。
只是失去意识——知觉还在。如上刀山,如下油锅,人说炼狱里有种种酷刑,他觉得自己就是在那里受罚。
然后他听到一个声音:“你有两个选择。选择消失,或者继续痛苦……”
我要消失!
我要消失!
“老爷,您……您怎么了?”小翠将他从梦魇中唤回。
眼前是整洁的房间,春阳遍地。
“您的脑袋后面怎么会扎了针呢?”小翠既惊又怕。
这就是仙人拉纤,他想,是因为他选择了消失,选择了忘记自己杀死小安这件事,所以胡杨才对他施了仙人拉纤!
他是个懦夫!他选择了忘记自己犯下的罪恶,去享受属于天子第一信臣的荣华富贵。所以,他才会被良心折磨,催促着他去追寻自己企图掩埋的一切。也许是因为同样的原因,他才被朱砂厌恶!
他不能再躲下去、瞒下去。
机缘巧合,小翠在他的身边,他应该给这姑娘一个交代。
不过此刻还不是时机。他定定看着手中的银针:一共七支,穆雪松已经帮他逼出了两支。若是穆雪松今夜再来,就请他继续为自己拔针。若是穆雪松不来了,则等胡杨来时,让他亲自解开仙人拉纤。
什么荣华富贵,他不要了。他要将这冤孽彻底解决!
于是道:“没什么。也许是大夫们扎的。你不要说出去。”
“这……这怎么能不说出去呢?”小翠讶异,“脑袋上扎针,可不害死人了呀?这……这不会是胡太医扎的吧?老爷您还记得吗?您之前吩咐奴婢,胡太医开的药,煎好了就倒掉,不能给您喝呢——是不是胡太医想害您?”
杜宇摇摇头:“你别问这么多了——回京城去吧,替我照顾夫人。”
小翠呆了呆:“老爷,您这是赶我走?”
“不是。”杜宇柔声道,“你是个忠心的好孩子,我怎么会赶你走呢?只是这里始终是皇家别苑,我把自己家的丫鬟留在这里,仿佛是嫌弃这里照顾得不周到似的。传到皇上那里,怎么好?”
小翠皱着眉头,显然觉得这里理由很牵强,可是又不知如何反对,盯着杜宇看了半晌,才垂头低声答应:“那……那好吧。”
杜宇看着她神色黯然地收拾东西,心中怅然:只是想让这无辜的丫头离开这是非之地啊!
忽然,又想起了什么:“那个小厮,昨天和你一起在杏轩的,叫什么名字?我想见见他。”
小厮的名字叫做小福,今年才只有十三岁。来到杜宇的面前,活像一只瘦弱的受惊的小狗,瑟瑟发抖,头也不敢抬,只盯着自己的脚。
“你不用害怕。”杜宇道,“我在这里的时候,你就跟在我身边,没有人会欺负你。不过我问你的话,你要老老实实回答。”
战战兢兢,小福点了点头。
“你昨天说的那个疯子——杀死小安的凶手,关于他的一切,你所知道的,都细细跟我说一遍。”
“小……小人知道的很少。”小福声若蚊蚋,“昨天都告诉大人了。”
“你再好好想一想。”杜宇道,“那人什么时候来的?怎么会来到这里?后来又到哪里去了?有人知道他是谁吗?”
他问出一连串的问题,小福傻愣愣的,不知是没有答案,还是搞不清要从哪一个问题答起。愣了半晌,才小声道:“那位疯癫贵客是去年七夕由胡太医带来的。大概除了胡太医,没人知道他是谁。刚开始的时候,看不出那人有疯病。只是他整个脑袋都缠着布条,听说是得怪病脸烂了。小的们怕他是大麻疯,都躲开他。后来,这人时不时狂吼乱叫,像野兽一样。大伙儿都怕极了,生怕被派去杏轩伺候他。不过,好在最初那一个月,是胡太医和他手下的十几个大夫在杏轩里照料。从端茶递水、煎药喂药、到沐浴更衣,全都由大夫们亲力亲为。直到八月里,这人的病情稍微稳定,胡太医带着大部分大夫回京城,只留三位医士在北苑,人手不够了,这才让郑大总管调拨几个下人到杏轩来。大伙儿哪儿有愿意的?唯有小安姐姐,她一向心肠好,又喜欢跟在大夫们身边学习医理药性,就自告奋勇去服侍贵客。”
“于是那疯癫贵客发起狂来,就把她杀死了?”杜宇问,“是什么时候的事?”
“小安姐姐被杀是去年十月廿九。”小福道,“其实那之前,那位贵客已经发了几次狂。好比重阳节的晚上,大伙儿听见杏轩传来惨叫声,就壮着胆子跑去看看。只见那贵客在院子里上下游走,好像在和看不见的敌人搏斗。他拳风过处,开碑裂石,院中的井台都被他砸得稀烂。见到这情形,谁敢跨进杏轩半步?虽然明知里面应该有人受了伤,也没人敢进去救人,更没人敢去拉住那贵客。大伙儿只盼他用尽了力气,就会安静下来。但谁知,这人好像有用不完的力气似的,竟在院子里噼里啪啦打了一个晚上。幸亏第二天胡太医从京里来,才不知用了什么妙方儿将这贵客制住了。那时,大伙儿再进杏轩去,见那里就好像遭了战乱一般,处处断壁颓垣,尤其那贵客平日所住的暖阁,门窗都被打烂了。最可怕的是,前一夜当值的张大夫和他的药童都死了。小人没有亲眼看见,不过听说,张大夫是被人一拳打穿了心口。而那个药童是被人拧断了脖子。小安姐姐则算命大——大伙儿都以为她凶多吉少,后来在偏厅里找到她,原来被掉下来的椽子压下桌子下面,才捡回一条命来。”
重阳节?杜宇合上眼,没有一丝印象。
“疯癫贵客如此凶残,小安就不害怕么?”他问。
“大人有所不知,”小福道,“小安姐姐虽然温柔可亲,却有些倔脾气。凡事只要开了头,她绝不肯半途而废。三年前的春天,小人刚刚开始打理北苑的花木,不知怎么的,和小安姐姐议论起梅花来。小安姐姐说,梅花有六瓣和七瓣的。小人不信,说,梅花只有五瓣。后来小安姐姐就找遍了整个花园,虽然没找到七瓣梅花,却找到好几朵六瓣的。小人才服了。那时天气还冷,小安姐姐整夜在外面找梅花,结果冻病了呢。”
梅花,七瓣梅花,杜宇想,怎么又扯上这个?他摇摇头:“寻梅花不过是风雅之事,成天陪伴个疯子,是多么危险?你们难道就没劝过她?”
“怎么没劝过?”小福苦着脸,“别说是小人,胡太医也劝过,就连那贵客自己也对小安姐姐说,杏轩凶险,他下一次发狂不知会做出什么来,劝小安姐姐离开。可是小安姐姐不听。她说凡事都要有始有终;既然她接了杏轩的差事,就无论如何要伺候到病人康复为止。她又说,胡太医现下留在北苑中,若是有什么突**况,自然有胡太医处理,哪儿会有危险呢?大伙儿拗不过她,只得让她继续留在杏轩。这样一直到了十月下旬,贵客的病似乎有了很大的起色,不仅疯病没发作,胡太医还说,他脸上的伤也好了,很快就可以拆下布条重见天日。小安姐姐很高兴,说她很想看看那贵客到底是什么模样。却没有想到,就在这个时候……”
“那人的疯病又发作了?”虽然已经知道结局,但杜宇的心还是禁不住狂跳。
小福点了点头:“胡太医说,为免拆了布条之后,日光灼伤病人的脸,须得使用一种特制的药膏。他就在十月廿八那天闭关配制药膏。谁料第二天……”
就在第二天。十月廿九。杜宇合上眼,再次看见漫天的银杏叶,飞溅的鲜血,还有死去的少女。听到自己的哭嚎声,还听到胡杨的命令——你要撑下去!
撑下去,是多么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