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在竹楼外守了大约半个时辰,忽然不知道从哪里飘来一道迅疾的白影。那影子在竹楼的大门外稳稳地落下。
幻化出人形。
白萱衣定睛一看,顿时骇然。来者一身白衣,是一个看上去只有二十来岁的年轻男子。但他的模样,白萱衣却还记得。
他就是当日在玉明池的戏台上出现过的那道鬼影。
他不是鬼。
他就是陌骨老人的弟子之一,七劫。
他和陌骨老人一样,非人,非仙,非鬼,非妖,亦非魔,是独立在各界之外的异类,很难用某个单一的名词去概括他的身份。他的脸还是和之前一样苍白。他的表情也是跟之前一样麻木。他盯着白萱衣和唐枫,缓缓地开口问:“你们是来求陌骨花的?”
唐枫猜想定是救星出现了,忙不迭地点头:“还请这位大仙发发慈悲,赠我陌骨花,救我朋友一命吧。”他说罢,七劫没有回答,空洞的眼神扫过白萱衣,白萱衣还在发呆似的站着,心里有疑惑也有惊惶,总归是一些难以名状的复杂心思盘亘交错着。
七劫看着她。
她看着七劫。
良久,她喃喃地问出一声:“你是谁?”对方道:“七劫。”她的拳头便握得松了一点。她跟自己说,七劫是陌骨老人的弟子,是这座岛的主人,以她几百年来听到看到的一些事情来推断,陌骨老人是忠的,所以七劫也应该是忠的。虽然他之前的出现非常诡异,但兴许只是自己多虑了。
她暗暗地舒了一口气,拱手道:“七劫大人,未知可否赠予我们七朵陌骨花?”
七劫没有说话。
他无论是动作还是表情又或者说话的节奏,都好像比寻常人慢了半拍。白萱衣却性子急,见七劫像根木头桩子似的,她又补充道:“听闻陌骨老人生前乐善好施,大凡是乘风破浪前来陌骨岛求花的人,经查证,只要无丑恶奸邪的过犯,老人都会赠其陌骨花。想必七劫大人也秉承了令师的传统,是个乐善好施的神仙吧?再说了——”她推了一把旁边的唐枫,“我这位小老爷,是个迂腐的生,平日连杀鸡都不敢,他可是善良得很呢。”
话说完,唐枫瞪着白萱衣,七劫也瞪着白萱衣。
一个在左,一个在前。
左边的那个,是因为听见女子形容自己为迂腐的生,唉,就算你要求陌骨花,也不必如此踩低我吧?而前面的那个,则是听对方尊称自己为神仙,他自知他可不是什么正牌的神仙,但他却清楚地看到了白萱衣周身萦绕的仙气,她才是如假包换的神仙呢。他缓缓道:“是否值得以陌骨花相赠,口说无凭,你们可暂且在竹楼留下,待我查证过后,再做定夺。”
于是,白萱衣和唐枫便住进了栽花庐。入了大门,封闭式的竹楼重重叠叠,将四周紧紧地围着。竹楼最高的地方大概有十丈,整整叠了六层。
也有后花园。
有假山水池有绿树红花。
总之一切都繁华而井然有序。好像什么都不缺,惟一缺了就是人气。除开白萱衣和唐枫,七劫大概就是里面唯一能走动的生物了。
他们没有看到陌骨老人的另一名弟子送蝶。
白萱衣也多嘴地问过,说听闻七劫大人还有一位师妹呢,怎的来了这么久都瞧不见她,七劫却不回答,只领着白萱衣去厢房,开了门,他便功成身退走了。他走路一点声音也没有,轻飘飘的,就连背影都跟他的表情一样,透着阴森与麻木。
白萱衣一个人在屋子里坐不住,便去敲唐枫的房门,唐枫一脸的倦意,很明显是在强撑,他只担心七劫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肯把陌骨花给他,他害怕他的心上人会等不及死去。白萱衣问他:“你猜七劫会怎么考察你呢?”
他心不在焉,根本没听见。
白萱衣又凑进了几分,再问:“其实啊,小老爷,你不如坦白告诉我,你究竟有没有做过伤天害理的事情?要是你做了,现在说出来,兴许我还能替你补救,七劫未必真能查出来。”唐枫看了看白萱衣,就好像他听到的不是人话而是天,他满脸愕然,好一阵,慨然道:“子曰:居处恭,执事敬,与人忠。虽之夷狄,不可弃也。我既饱读圣贤诗,又怎会做出伤天害理之事,你这样讲,纯属无稽。”
唉——之前那句话是怎么说来着?
迂腐的生。
对了,真真是迂腐。白萱衣不禁摇头,心想,为什么生了一副风流倜傥的皮囊,说话却像个七老八十的夫子,有时候比女人还婆妈。要是他这张脸长在九阙神族哪位公子哥的脑袋上,指不定早就骗光了十里八乡的仙女们,私生子都一大摞了。
夜里,白萱衣倒头大睡。直睡到日上三竿方才起来。前脚刚跨出门槛,七劫便来了。“白姑娘。”他说,“刚才我看与你同来的那位唐公子往竹楼背后的山崖上去了,那里地势险峻,环境也恶劣,遇上大风,只怕一个不小心就要被刮走,你是否要跟去看看?”
这情况,说急不急,说缓也不缓,可七劫就是有这能耐,可以把什么都说得像在念佛经似的,又慢又没起伏。等白萱衣听完,她拔腿就向竹楼外冲去,一边跑一边喊:“七劫大人,下次你跟我说话能不能稍微稍微快一点啊啊啊啊……迂腐的生小老爷,我真是看少你一阵都不行……”
白萱衣瞬间没了影。
七劫还在房门口站着。回廊低垂的檐角在他的面庞投下阴影。他的眼神,闪过几丝狡黠,还有几丝惆怅。
他走向隔壁的房间。
唐枫的房间。
他推门进去,只见软绵绵的大**,唐枫安静地躺着,睡得正酣畅。他不过是在空气里撒了一些醉迷香。再说了一个谎。一切就按照他的计划进行得有条不紊。——看来真的不能高估了神仙的智商。他得意洋洋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