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经历了大事,且没有栽过跟头的。凭这点,你比很多有了功名的人强。”
嘉靖帝来到案前,戴上花镜,先将那榜单上的蜜蜡拆掉,然后道:“凭这份阅历,你到哪个衙门当差,都不为过。朕给你指几条明路。”
于可远默默地听着。
“陆经很赏识你,要知道,北镇抚司不仅有武锦,也要有锦。武锦靠功夫,锦靠脑袋,朕可以做主,你今后也无需参加什么乡试会试,就到陆经手底下当差。”
嘉靖帝说完这话,并不给于可远回应的机会,直接望向陆经,“你觉得怎么样?”
“雷霆雨露皆是天恩,皇上赏赐岂有错的道理?”陆经低着头回道。
嘉靖帝笑笑,“你这奴才,什么好听说什么,一点都不诚实。”
黄锦应和道:“他们这些奴才,能让皇上笑一笑,都是几百辈子修来的福分,上天也会原谅他们的不诚实。”
“瞧,还有更会说的,在这等着朕呢!”嘉靖帝笑得更爽朗了。
于可远却笑不出来。
说真的,他没想过嘉靖帝竟然有拉拢自己的意思。进入锦衣卫便可一步登天,直接成为嘉靖帝的“自己人”,远比走科举考功名要顺利得多。
但若真进了北镇抚司,便没有自由可言。身为锦衣卫,一举一动,一言一行,不能有任何自己的主张和思想,他们只是皇上的狗腿子,专为皇上处理一些上不得台面的事情,不能和朝廷官员接触,不能发表政论,即便将来爬到锦衣卫指挥使这个最高的位置,也要受司礼监所有大太监辖制。
于可远还想到更多。
嘉靖希望自己进锦衣卫,目的并不难猜。严党即将倒台,嘉靖荼毒苍生最大的依仗没了,急需建立新的班子为他谋私利,本以为陈洪将是他的依仗,但陈洪和裕王勾搭到一起,黄锦智商又差了些,难以担当重任。
自己若是扛起这个大旗,就得和陈洪、徐阶他们斡旋,成为嘉靖帝操盘一切的推手。嘉靖帝在位时可以保自己安然无恙,但现在已经是嘉靖四十一年,满打满算不到四年,嘉靖帝就要薨逝,自己得罪了陈洪和徐阶,岂会有活路?
看似是一步登天的选择,却和陈洪如今的选择一样,都没有未来可言。
殿内所有人的目光都望向了于可远。
于可远不得不回应了,“草民这样的身份,若是进了锦衣卫,难免有人说三道四,更非报答陆大人之为。草民诚谢陛下恩赐,愧不敢受。”
嘉靖帝微眯着眼,沉吟了一会,“也罢,你考虑得并无不妥。这些事里,裕王和徐阶屡次三番为你进言,你若真进了锦
衣卫,难保有些人不放心,差事也难办。”
“可惜,这孩子没福分呐!”黄锦心有余悸地叹了口气。
他没想到,于可远竟然如此果断地拒绝了嘉靖帝的恩赐,更没想到,嘉靖帝会毫无怒气地揭过此事。
众人都低着头,等待嘉靖帝的后话。
“你既不愿留在宫里,朕再给你两个赏赐。其一,在户部挑个小差事,让徐阶亲自教你,有大学士在旁看顾,也算是全了上天这番美意。让你做徐阶的学生,也不算辱没了你。”
黄锦很合时宜地问道:“这孩子至今没有功名,主子万岁爷一定是开了天眼,看到这尚未展开的榜单,这孩子名列其中!”
“就你这乖奴才话多,天眼岂是寻常之物,可以随意动用的?朕呐,要将那神通为万世、为苍生谋福祉,不能用在他一人身上。”
嘉靖帝当起神棍来,真是头头是道,看来他已经完全进入自己是一名神仙的角色中了。
“即便朕未看过,也能知道,榜单里必定有他。否则,陆经誊抄的这份考卷怎会出现在案上?”
陆经誊抄的考卷出自国子监,而能从地方运往国子监的考卷,皆是通过院试数考,成为生员的。生员虽然有三个等级,就算最差的附学生员,也要被尊称一声“秀才”。
“是奴才糊涂了。”黄锦轻轻扇自己的嘴巴。
嘉靖并不管他,将榜单完整地摊开,平放在案上,拖着镜框望向“廪生”那一栏,并没找出于可远的名字,不由便拧起了眉,不往增生和附生两栏瞧了,直接摊开于可远在院试正考时所作的两篇股,仔细读着。
足过了半刻钟。
嘉靖将镜框放在案上,“山东院试,谁是主考官?”
黄锦并不知道这件事,忙望向陆经。陆经显然也没过问这种小事,只能低下头。
黄锦又望向于可远,“你是考生,应该知道主考官是谁。”
“是黑大人。”
“黑大人……哪位黑……”黄锦忽然就想到了,对嘉靖帝道:“主子万岁爷,奴才想起来了,是巡抚衙门左参政黑姚,山东暂无新的巡抚和布政使上任,依循旧例,可以由左参政提名提督学政,主持院试。”
黄锦想了一会,又补充一句,“这人,是嘉靖二十一年进士,当时是严阁老举荐到山东,与田玉生是表兄弟。”
“田玉生……当初举报欧阳必进那个官员?他没有被革职查办吗?”嘉靖面无表情地问道。
黄锦道:“因举报欧阳必进有功,何况很多事情,他也是奉命行事,有裕王和徐阁老为他求情,吏部便没有革他的职,算是无功无过吧。”
嘉靖冷笑了
两声,“人走茶凉,作鸟兽散,瞧瞧严嵩都举荐的什么人!不提他忠不忠心,单是黑姚这人,就不适合做主考官!‘中庸之为德也’,让那几位大学士来答,他们也未必能答得出彩,于可远所作股堪称表率,廪生名单中却没有他!”
黄锦连忙解释道:“陛下,因是陈公公急召,这孩子只来得及参加头场正试,后面的考试都漏掉了,黑姚能只看正试成绩就给这孩子个生员名额,已经是破例,他也很为难。”
“不堪用啊!”嘉靖帝也顺着黄锦的话,“这样的人才得不到重用,是朝廷的损失,是百姓的损失,这个黑姚,务必要他明白回话!朕倒要看看,他埋没如此人才,到底s是何居心!”
这番连吹带捧的话,落进于可远耳里,顿时让他生出一些警惕心。
身为皇上,大可不必对自己如此溜须拍马,好像在刻意抬高自己的身价,很难不让他怀疑这是捧杀。
但捧杀的目的是什么?
若是真希望人才得到重用,不过是皇上张张嘴的事,给他拟个院试第一的旨意,什么都解决了!
显然,嘉靖帝真正的意图,并不在榜单和考卷上。
于可远现在也显然不会留意自己到底在增生还是附生的名单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