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靖帝接着道:“黄锦,这件事你去办,即刻吩咐翰林院那些人,将今科山东院试所有生员的考卷阅览一遍,只看正试这一场的,从优到劣,重新排出个名次。”
黄锦应道:“奴才这就去办。”然后对于可远喊了一声,“这是天大的恩赏,还不跪下谢恩?”
于可远只好跪下,再次叩谢。
他现在渐渐明白过味来,很显然,嘉靖帝是真的有求于自己,但又不好明说,只能先给自己一些好处。
他想到,嘉靖帝接下来要说的话,或许会很令自己为难。
但转念一想,进北镇抚司已经被自己委婉拒绝了,成为徐阶的学生,进入户部……还没等自己表态呢,能是什么样的安排,会让自己为难呢?
嘉靖并没有很快就说出来,而是等到黄锦去外面,将嘉靖的旨意传给其他太监,进回殿里,才开始酝酿情绪。
他长叹一声:“真将你派到户部,当徐阶的门生,虽然将来的仕途有望,但整日和银子打交道,未免损了咱们这样有仙骨道风的真气,朕不忍心呐!”
好家伙!
根本不等于可远发表自己的想法,这番话说出来,直接就把于可远进户部这个选项给否了!
嘉靖帝压根就不愿意让于可远走近徐阶。
仔细想想也是,徐阶何许人也?那是为世族谋福利的人,将来更是要挑战皇权
,将于可远这样堪称智脑的人才送到徐阶身边,嘉靖岂不是给自己找不痛快?
严嵩倒了,清流一脉本就无人制衡,嘉靖帝绝不可能继续助涨其势头。
他要的是均衡,是制约。
嘉靖帝自顾自说着,“黄锦,宫里的家,朕一直交给你和陈洪在当。但有些事你们不能做主,还得朕来。就拿前些天的御前会议来说,朕怜悯苍生,不肯让朕的子民继续受苦,决定将重修万寿宫的款项拨给东南沿海受灾的百姓。可你们这些奴才,不肯让朕受苦,驳回了内阁这份票拟,真该这样吗?”
黄锦先是一愣,并没明白嘉靖帝的意思,但主仆几十年的交情,他稍一思索就明白嘉靖帝到底是什么意思了。
那天,严嵩告病在家,也是为了避祸,已经连着半个月不进内阁了。很多事情都是徐阶和李春芳两个人拟票,向司礼监奏对。因那天的票拟与万寿宫相关,玉熙宫的大门才敞开了。
当时,高拱严词反对在大战关键时期继续修葺万寿宫,希望能延后一年,将修葺款项拨给浙江等遭受倭乱比较严重的省份,抚恤那些灾民。
李春芳当然不会发表意见。
徐阶虽然表态了,但在陈洪和黄锦大力反驳之下,便没有继续出声。唯有高拱,既是引经据典,又是祖宗家法,又是圣人圣言,一大堆话落下来,压得陈洪和黄锦喘不过气来,看事情实在无法收场,嘉靖深感没有严嵩为自己遮风挡雨后的艰难,只能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委屈巴巴地应下。
但他这委屈一装出来,陈洪和黄锦彻底不干了,什么“苦谁也不能苦君父”,“只有臣子的错,没有君王的错”,这些话都抛出来了,直言国空虚是徐阶他们这些内阁阁员德行有亏,办事不力,不该让皇上为他们抗下这个过事。
司礼监和内阁一喷起来,嘉靖帝便有话说了,直接拍板,此事暂时搁置,容后再议。
通过这个事,不止嘉靖明白,连陈洪和黄锦也明白,清流一脉开始试探皇上的底线,开始为清流掌权铺路了。
黄锦心里想着,主子万岁爷忽然提到这个事,又是当着于可远的面,难道是希望于可远能帮助主子万岁爷顶住裕王一脉的压力?
但这似乎不太现实……
他于可远,正是受到裕王、徐阶、高拱和张居正的赏识,才能在山东那么大的风波中保存,甚至站在玉熙宫内的!
黄锦想得心惊,也不得不佩服陈洪对主子万岁爷心思的揣摩,真真是在自己之上。他实在想不出来。
这时,陆经在旁边用极小的声音提醒道:“高拱高大人管着礼部,
按理来说,万寿宫修葺的款项该不该停,这事是由户部说话的,不关高大人这个礼部尚什么相干。”
黄锦双眼一亮,忙朝陆经递去一个感激的眼神。
然后便对嘉靖帝道:“主子虽然要恩赏于可远,但他并无功名,直接赏官,朝中难免会有非议。他既然是东流学院的学子,以这两篇正试考卷,重新拟定榜单,成为廪生应该不难。既然是廪生,东流院向国子监推举,成为监生也就顺理成章了。若是进了国子监,便属礼部的管辖范畴,主子万岁爷何不在他进国子监时,赏他一个礼部的小官,让他到高大人手底下磨练,也是极好的。”
嘉靖绕着蒲团那坐台,脚踏八卦走了起来,“碧天秋夜月,无云月更明。且室静则外魔不入,心静则内魔不起。内外清净,表裹莹彻,乃是道人活计……为人不能沆瀣一气,为官不能和光同尘,于可远,朕给你的这份恩赏,你可受得?”
于可远沉默了。
他想过很多可能被为难的选项,唯独没想到,嘉靖帝会让自己办这件事。
外魔不入,内魔不起,这是在暗示什么?无非一个权衡制约。
和光同尘四个字,更像是一道惊雷,既是在警告于可远,受了他的恩赏,便要当他的人,不受还不行……而且在经过陆经那番话后,这四个字更深层次的含义,是指徐阶和高拱,这两个在严嵩之后的首辅,并非同心同路。
嘉靖帝把自己派到高拱手下当差,无非是希望自己起到导火索的作用,引爆徐阶和高拱之间的矛盾,只要清流之间不是一股绳,他就可以继续当他的问道皇帝,可以执掌管控朝中的一切。
这个差事不好干,极易引火烧身。
于可远只能跪下去重重地磕头。
他想拒绝。
但不等他说话,嘉靖便皱眉道:“若论师生情分,高拱才是裕王的老师,徐阶不过后来。他出入王府,多方调护,方有裕王府今日景象。你才学甚佳,待进了国子监,成为礼部官员,便同高拱一起去裕王府,他为裕王讲学,你便为世子讲学,以你的才学,可以成为朱翊钧的侍讲老师之一。”
这才是天大的恩赏!
成为朱翊钧的侍讲老师,要知道,张居正也不过是侍讲老师之一,他何德何能可以与张居正相提并论?
嘉靖帝为了制衡清流,简直是无所不用其极!
这是无法拒绝的好处。
“草民叩谢圣恩!”
黄锦慢悠悠地走过来,亲自将他扶起,“受了恩赏,怎可自称草民?”
于可远愣住,回过神后,再次拜道:“尺二秀才于可远,叩谢圣上隆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