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谭纶沉吟了片刻,“杨顺和路楷去山东做什么,我不说,部堂你也是明白的。如今圣意难测,裕王和徐阁老不能擅动,张居正无法抗衡杨顺和路楷,若是什么也不做,必将是一步死棋。接着,鸟船不能下海,前线粮草短缺,这一仗,部堂要打到什么时候?今年肯定是打不完了,两年?三年?把国都打空了,把我大明朝的根基都打断了,这是部堂希望看到的?”
胡宗宪面容更凝重了。
谭纶接着道:“再过几天没有粮,戚继光和俞大猷想抗也扛不住了……这时候先败几场无关痛痒的小仗,总比后面被倭寇围剿出不来好。”
“这本该是意料中事。”胡宗宪脸上并没显出释怀,坐姿仍是紧绷着,“但不该由你来做。从皇上近来颁布的旨意看,这东南大局,早晚是要落在你身上的。将者,信也。你现在这样算计戚继光和俞大猷,他们到底是在我手底下办差,最多对你不屑一顾,但将来呢?他们到你手下办差,听你的差使,今天这桩事,就会成为挥之不去的阴影,子理,你懂我的意思吗?”
谭纶这才听懂胡宗宪真正的用意,歉然苦笑了一下,把手放到了胡宗宪的椅把手上:“我明白部堂的良苦用心,只是我若不这样做,可远那孩子就保不住了。我派到徽州和山西的人,确实是比锦衣卫先到的。经他们查探,罗龙通倭证据确凿,往年与倭寇的往来都要在三百万白银以上,今年大战打响,他便很少和倭寇联系,这很令我难办。山东那边局势紧张,我只能走这步棋,戚继光和俞大猷最近吃的两场败仗,也是我暗中以罗龙的名义递给倭寇相关军情。部堂,你骂我罚我,甚至向朝廷参我,我都认了,我做这些事,也不单单是因为自己,为我的恩师和裕王。小不忍则乱大谋,前线战情贻误至此,都是因为严党把持着户部,辖制军饷,这样贻误下去,吃亏的永远是我们,不知有多少败仗要打。眼前小牺牲一些,若能搬倒那些人,这千古骂名,我谭纶愿意背!”
谭纶的目光里含着歉意,但从里面又透着些许圆滑,“倘若部堂愿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我一会就去给戚继光和俞大猷负荆请罪,这场仗打完,我向皇上请奏,即刻革去我在浙江的所有职务,回裕王府伴世子读!部堂以为这样如何?”
胡宗宪闭上了眼睛。
谭纶坐回自己的案前,“我这就写请朝廷革我职的奏疏!”
胡宗宪唰地望了过来,声音中带着几分愠怒,“子理,你这是在逼我!”
谭纶将笔墨放下,眼中有了亮光,“还请部堂成全!”
“若是不愿意成全你,今晚我也不会来见你。”胡宗宪重重地叹了一声,“这些事,你知我知,戚继光不会知,俞大猷也同样不会知,他们会把这笔仇都记在罗龙身上。但我希望,这是第一次,
也是最后一次。”
谭纶扯开官袍,直接跪倒在胡宗宪身前,声音有些哽咽:“谢部堂成全!”
胡宗宪摆摆手,“也是成全我自己罢了,要杀要剐,何妨快一些呢?”
谭纶:“部堂,等仗打完,我会请裕王和徐阁老为你向皇上求情的!”
胡宗宪轻笑了一声,“真到那时,你们没有狠踩我几脚,我就该烧高香了。”
谭纶也尴尬地一笑。
胡宗宪接着道:“杨顺上任山东巡抚,如今支援东南大战的四个省份,南直隶、福建、江西和山东,都不会给我们送粮了。何况又出罗龙这杆子事,阁老不会忍的,这两个月按兵不动,以守为主,决不可挑起大的战事。”
谭纶一愣,但转念一想,似乎是这个道理,不由深深佩服起胡宗宪对朝局的敏锐。
这时,胡宗宪从椅子上站起来了,朝着谭纶的案前一望,刚好瞧见张居正那封信,似笑非笑道:“子理,你现在该和我讲实情,这主意,是太岳给你出的吧?”
谭纶轻咳了一声,“是。”
“太岳这孩子……算了,不提他了。戚继光和俞大猷这会正喝酒浇愁呢,我被李时珍看得死死的,一口都不让喝,事情是你搞出来的,你去安慰吧。”
说完,胡宗宪笑着朝门外走了。
谭纶也笑了,笑得很轻松,走在胡宗宪的身后。
……
朝廷的旨意下达到地方,从来是有快有慢。像六百里加急和八百里加急,若是一天的路程,就有三个时辰的差距。若距离更远,三四天的路程,往往会空出一天的时间差。
陆经派到徽州和山西的锦衣卫,在查到罗龙通倭罪证之后,并非第一时间递给陆经这个顶头上司,北镇抚司载有明,若遇军情大事一类,任何一位锦衣卫都该先向司礼监禀报,再由司礼监第一时间上呈皇上。
因而,从徽州和山西出发的锦衣卫,将情报递进北京,嘉靖帝向陈洪下达逮捕罗龙的密旨传到山东时,陆经依旧没来得及从锦衣卫那里得到回信。
接到陈洪的密旨,吴栋和陆经同时放在案前观看。
“触目惊心,触目惊心啊!”吴栋深深吸了口气,脸上带着一些惶恐,“这时候,我们没在北京算是好运的。只等我们这边行动,京里也要有大动作了,能远离是非场,都是陈公公的照顾。”
陆经也深感不安,“这是皇上的旨意,抓捕罗龙,就必定牵涉严嵩严世蕃父子,牵一发而动全身,公公,这个差使,我们恐怕不好办啊。”
吴栋将密旨封好,在大堂来回踱着步,“皇上有旨意,我们就不必瞻前顾后,之前我们担心在案子上提前亮明态度,会打乱陈公公和皇上的布局,但如今看,我们必须和张居正他们站在同一条线上,不必顾忌杨顺和路楷了。”
陆经绕到吴栋的背后,在他耳边低声说道:“公公,陈公公的信里,并没有提到即刻逮捕进京,只是让我们适时而动
,这和皇上即刻押解罗龙的旨意相悖。”
吴栋微眯着眼,“陈公公不愧是跟在皇上身边的老人,我们都得佩服他的智慧,你可知陈公公为何会这样安排?”
陆经猜到了一些,但这种时候,他必须装作猜不透。
“属下不知。”
“见风使舵,大多时候是骂人的。但对我们这些断了根的人来说,见风使舵却是必要的手段。我们只效忠主子一人,但想要办好差,不得不和那些官员打交道,严嵩执掌首辅二十年,你说,陈公公和严嵩的关系能少吗?”
陆经深以为然地点点头,“自然不少。”
“陈公公也在谋生路啊,严党眼瞅着就要垮台,他得证明自己的清白。说句不好听的,这就叫痛打落水狗。饮水尚且思源,你我都得陈公公照顾,这种时候,我们要懂得报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