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春以来好些天没有风的北京城,这天天黑时竟然刮起了狂风。
四人一抬的抬舆冒着仍有些寒气的冷风抬出了内阁值房的大院,紧接着是两人一抬的抬舆,亦步亦趋跟在后面,在这两座抬舆后面,是几个身披披系、披风和袖筒,一身大红的官员,这可是一二品大员才能用的服色。
抬舆和行走的人们,正朝着西安里门街北、金鳌玉蝀桥之西的玉熙宫而去。
诗人屈大均曾以《玉熙宫》题诗一首:
玉熙宫里月,几夕照龙颜。
过锦陈春戏,回风无白鹇。
愁从河内乱,不见至尊闲。
流落龟年在,相逢两鬓斑。
这里不仅是嘉靖帝处理政务的寝宫,更是他敬天斋醮的仙所,问道求仙的“陋居”,甚至吃喝拉撒,无不在此处解决。
玉熙宫门口,四个大太监已经等候多时。
首席掌印太监陈洪,首席秉笔太监黄锦,秉笔太监吴栋,秉笔太监赵德。
“他们到了,迎一迎吧。”
陈洪微眯着眼带头,三个秉笔太监随后,一行人徒步向迎面的那乘抬舆走去。
虽然春寒料峭,但这时,来到玉熙宫的阁员和朝中大臣,心中恐怕更寒。皇上已经很久没有深夜召开这样的议会,往常奏对,要么是严嵩,要么是徐阶,如今召集全体阁员,甚至还将未入阁的几个尚、侍郎也叫来,更是罕见。
徐阶一直没有流露任何态度,倒是高拱心里早有了提防,东南倭寇闹得厉害,各省正全力调集士兵支援,一场大战正要打响,而山东通倭案看似平息,实则暗流汹涌,重启欧阳必进这一步棋看似寻常,却是严党在伤筋动骨之后重新拾权的开端,一旦被他们得逞,谭纶和张居正很难保全,甚至连东南抗倭的大局也会被影响,牵一发而动全身,苦盼多年的严党倒台,恐怕又将付诸东流。
现在皇上的心思难以揣摩,该不该向欧阳必进发难不好说,但确保抗倭大战能够正常打响,这件事是一定要争的,哪怕得罪严嵩严世蕃父子。
严嵩独自乘坐的四人一抬抬舆停下了。须眉皆白的严嵩已看清迎过来的陈洪等人,连忙吩咐紧跟在抬舆旁的严世蕃:“快,扶我下来。”
严世蕃扶着严嵩下了抬舆。
徐阶也被后面赶上来的高拱扶下抬舆,李春芳、杨博、黄光升若即若离地跟在后面,一行人也向迎面走来的陈洪等人迎去。
“实在惭愧,这么晚了,还得把几位大人喊来。”陈洪远远地就拱起了手。
“我们都
是事务缠身的人,谁也不会在这时候躺下,陈公公冒风等了很久吧?”对面的严嵩见陈洪时,永远是满脸菊花般的笑。
“刚刚到。”
陈洪自然也是满脸堆笑地迎上去,搀住严嵩的另一条手臂,“阁老身体可调理好?很多日子没见到您了。”
“陈公公这是嫌我老喽!”严嵩故意收了笑,那口江西乡音十分贴切,“年龄是大了,小病小灾就不断,等胡宗宪打完这场仗,我也该向皇上致仕回去养老了。”
“可别。”陈洪搀着他向玉熙宫的台阶走,“俗话说,衣不如新,人不如故,这人啊,还是用老的好,用得贴心,用得放心。您和徐阁老,都是皇上用老的人,谁都不能走!”
说完这话,陈洪停在了台阶上,等着后面的徐阶,也拉起徐阶的手。
内阁首辅和次辅,就这样被司礼监首席掌印太监牵着手,一步一步踏上台阶。
这时,严嵩和徐阶的内心显然不太平。
陈洪代表皇上,他说的每一句话,都有可能暗含某种深意。徐阶资历到底不如严嵩,本不该被陈洪拉着,但今天,陈洪破例了,甚至还说出“您和徐阁老,都是皇上用老的人,谁都不能走!”这样的话。
这是否在暗示着……皇上不希望他们在这种时候,依旧要斗来斗去,耽误前线的战事?
一行人都登上了台阶,“玉熙宫”几个苍劲浑圆的楷大字和匾额左侧下方“臣严嵩敬”五个工楷小字都能看清楚了,一行人噤声不语。
这时陈洪换上了一副谨慎严肃的面容,慢慢扫向大家:“景王前些天忽然昏迷的事大家都知道,小世子又染了风寒。从进三月到今儿,皇上一直就在这里为景王和小世子祈福。小世子虽然痊愈了,可皇上的心情保不准能好到哪儿去。东南倭寇闹得厉害,一些小困难,我们能自己克服就自己克服,不要在这时给皇上添堵。时下艰难,尤需我们同舟共济。”
徐阶当然深表赞同地点了点头,严世蕃却把目光望向了他的父亲,眼底含着询问的意思。
严嵩也点头了,只是略有些沉重。
两个太监去开门了,左边司礼监的几大太监,右边内阁阁员和尚们,雁行般进了殿门。
这里大确实大,但不像“殿”。
以八卦九宫布局,正中央设的是太极高台,阴阳二分,隔着层层幔帐,里面便是朱厚熜用来幽闭自己的谨慎精舍。这时精舍正中的隔门也开着,宫外的寒风穿过隔窗又穿过槅门飘进精舍。
蛰伏在里面的嘉靖帝显然不畏严寒,仍盘膝坐在那里。
以陈洪为首的司礼监大太监站在左边。
以严嵩为首的阁员和尚们站在右边。
所有人站定之后,谨慎精舍里传来一记清脆悠扬的铜磬声。
这便是议事开始的信号。
陈洪立刻宣布:“可以议事了。”
几个太监搬来白云铜火炉,到每一个太监和大员身旁,接着有从里面抬出两个小绣墩。
所有人的目光都望向后面的那个小绣墩,然后缓缓将视线转向了徐阶身上。
徐阶以目视地,连头也不敢抬。
小太监将其中一个小绣墩搬到严嵩面前,严嵩照例坐下来了,然后望向一旁的徐阶。
另一个小太监将小绣墩搬到徐阶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