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人的目光都越发紧张起来,望向了张居正,接着又望向严世蕃和陈洪。
果不其然,这些人开始发难了!一开始,严世蕃也被这番一正言辞的话说得云里雾里,怔愣了好一会,但很快反应过来,不由勃然大怒:“庚戌之变!好一个庚戌之变!就你也配和我谈庚戌之变?当初若不是你们百般阻拦,不让户部拨出更多军费,搞什么和谈的主张,仇鸾和丁汝夔怎么会处处受限,最终闹出这样一个乱子!至于山东的大案,你想发难,拿出证据来!这样空口无凭地诬陷,我严世蕃第一个不答应!你也知道是什么后果!”
“无非是罢官撤职!”
张居正竟然毫不相让,“你想要证据,这里有的是!有杨顺、路楷与你的信件,也有这四个官员与你的信件,不仅是你!被定罪的罗龙,还有你身后这些尚未定罪的人,桩桩件件,白纸黑字地写着!”
张居正接着又望向了陈洪,从怀里掏出一份奏章。
“陈公公,这是御史邹应龙弹劾严嵩严世蕃父子的奏章,请公公转呈皇上!”
值房里所有人的目光都望向了严世蕃,严世蕃虽有些气急败坏,但还算沉得住气。因为他知道,越是这种时候就越要冷静,往往不是局势坏到可以要命的程度,而是你先坏了分寸,让“运”跑开,实际上是自取灭亡。
严世蕃拂袖道:“这是否也是公公的意思?弹劾我爹?”
不等陈洪接言,让所有人意想不到的是,高拱竟然抢先发言了:“严阁老有功于社稷,是皇上亲自拔擢的内阁首辅,连任二十余载,凡是有良心的,都不该弹劾严阁老。太岳,这封奏章是该呈给皇上,但现在还不是时候。”接着转向了陈洪,“陈公公,能不能将奏章退还给张居正?”
陈洪微眯着眼,想了好半天,渐渐想清楚了高拱为何要为严嵩说话,但这封奏章他是无论如何都不会退回去的,不止与程序法理不合,他求的就是这个东西!
因此,这时他也懒得和高拱虚与逶迤了。
“不行!依《大明律》,凡在朝臣子的奏表皆要如实呈上,但有私吞损毁者,轻则罢官撤职,重则以叛国罪论处!高大人,你任礼部尚,这点道理不会不明白吧?”
高拱表情有些难看。
但谁也不知道他心底有多高兴。只有到这种时候,他才由衷地敬佩着于可远这一谋略。为严嵩进言多是一件美事!既表达了与徐阶、张居正完全不同的态度,站在了皇上倒严但不倒严嵩的立场,而且表达态度之后,还不会产生任何实际的效果,因为决定奏章呈不呈的是陈洪,是陈
洪,就一定会呈。
这里面有着数层博弈,最终奏章还是会呈奏到嘉靖那里,呈奏的是陈洪,这会让嘉靖对陈洪的好感度直降。倒严无论倒不倒严嵩,严党这参天大树都是要被拦腰截断的,那么在倒严嵩这件事上产生分歧的徐张、高三人,会因态度在嘉靖心里得到不同的反馈。于高拱今后掌权也是有帮助的,他坚定地站在了皇上这一脉,也能更快促成倒严。
但在场的除了高拱、于可远、黄锦和陆经,没人会想到这一层。大家都觉得高拱是得了失心疯,纷纷投来不解的神色。
尤其张居正。
“高大人,您……”张居正轻轻碰了一下高拱。
高拱直接向后避开半步,“太岳,我想你不会质疑皇上二十年的圣明决断吧?”
这简直是在杀人!
张居正心头一颤,万万没想到在这种时候,高拱会给他这样一个选择。质疑?那是在找死,但不质疑,岂非要和高拱站在一个角度?他将辜负徐阶的期盼。
张居正没有回答。
陈洪自然也不希望这个短暂的盟友改换阵脚,直接插言道:“皇上圣德魏巍,岂是你我能够论断了?这个事就甭议了,石公公,烦请你将这些奏章,还有张居正呈上来的证据,立刻送往玉熙宫,务必面呈皇上。连着你刚刚写下的实记。”
石迁起身,接过一叠纸,正要往外走。
陈洪又招呼了一声,“等等!替我和主子说一声,这件事牵扯甚大,请主子恕陈洪冒犯之罪,在未有旨意之前,翰林院便由东厂和北镇抚司的人禁了,里面和外面的人谁也不能走。”
严世蕃和鄢懋卿等人脸色唰地就变了。
严世蕃:“陈公公这是什么意思?这等空口无凭的陷害之词,就要大兴牢狱,将我们拿下吗?你们想要安个‘莫须有’的罪名给我们,还想逼皇上做决定!扪心自问,我严某平时可曾苛待过你陈洪一丁半点?忘恩负义也就罢了,连自己主子都不顾了,首席掌印太监当到这个份上,我大明朝您是第一个!”
说完这话,严世蕃大手一挥,对身后人道:“走!看他们谁敢拦!敢拦,我们就死在翰林院!让天下人公议去!”
事情闹得这样大,石迁可不敢帮陈洪拿这个注意,连连摇头道:“陈公公,这奏章还是您去送吧?”
陈洪拧眉,“我去,你能管得了这里?”
石迁将头埋低,“您若是不去,这个事我也不好帮您传达……”
陈洪深吸了一口气,慢慢说道:“去,你先去,给主子递奏章。”
石迁这才谨小慎微地退出了翰林院的大门。
陈洪接着望向陆经,“陆大人,你总
该指挥得了锦衣卫吧?”
“自然。”
陆经不卑不亢地回道。
“围了翰林院!”
陈洪突然暴喝一声。
陆经低着眉,并没有接言,他知道有人会帮自己挡回去。
果然,接下来黄锦开口了,“陈公公,咱家得提醒您一句。北镇抚司和东厂是直接对主子万岁爷负责的,就算主子没有旨意,他们也是听首席秉笔太监的,并不归您管。当着咱家的面,给咱家的人发号施令……这似乎不大妥。”
严世蕃那边还没搞定,司礼监内部竟然产生了矛盾。这让严世蕃察觉到了一丝端倪,手轻轻碰了一下鄢懋卿,便停住了脚步,一群人站在翰林院值房的门口,乌泱泱地,外面一大片和里面几个人相连在一起,正窃窃私语着什么。紧接着,有几个品级较小的官员踏出了翰林院的大门,接着踏出西苑禁门,走出紫禁城,朝着严嵩的府邸而去。这一路,锦衣卫和东镇抚司的行刑太监们都没有阻拦。
无论锦衣卫还是行刑太监,最高上司便是嘉靖。在嘉靖没有明确旨意的情况下,便要受令于陆经或者管理东厂和北镇抚司的大太监。偏巧,陈洪虽然是司礼监的一把手,但向来喜欢均衡之道的嘉靖,从来不会把下放的权力过分集中在一人手里。陈洪替嘉靖管着诺大的朝局,而监督朝局官员的锦衣卫和东厂,便由黄锦负责。两人也恰好相互不对付,在没有陆经和黄锦的授意情况下,陈洪也指挥不动锦衣卫和行刑太监。
消息顺利地传到了严府门口,但能否顺利进入严嵩的耳朵里,这还是两说。
眼看着局面僵持下去,所有人都冷静下来了。
严世蕃没有急着走,这时若真走了,反倒是心虚。其实走或不走,他们能做的事情都很有限,能够决定事情走向的只有嘉靖和严嵩二人,严嵩那边已经派人去通知了,石迁一走,嘉靖的意思也会很快知道。
与其狼狈逃窜,不如彰显些男儿气概。
这时,严党众人同仇敌忾,反倒不惊慌了,有一种“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风萧萧兮易水寒”的悲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