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居正还在犹疑高拱的态度。
他不时瞄向高拱的脸,想从他脸上看出一些答案,但他现在还是太年幼了,空有一番抱负理想,但在官场的磨练还少,经验并不充裕,一时间不能理清严党、清流和嘉靖间微妙的平衡。
至于陈洪,一心借着倒严来投靠新主子的他,已然没有回头路,他不是猜不透高拱的心思,更不是猜不透嘉靖的心思,他是明知道这些,却没有更好的路选择。
陈洪是嘉靖的人,是嘉靖忠心的一条狗,更
是嘉靖最大的一口锅。
谁都知道严嵩是嘉靖提拔上来的,严嵩一旦倒台,将对嘉靖的圣明造成何等的破坏?嘉靖会任由这个局面发生吗?他不想,但该做的努力都做了,庚戌之变那么大的乱子,他只判处了兵部尚和大元帅两个人,其他严党一个没动,就是为了保严。
左宝才和季黎的案子直指严嵩严世蕃,他还是忽视不见。
他亲自下令致仕的欧阳必进被严党重新搞出来,他依旧同意了。若非欧阳必进自己不争气,被田玉生搬倒,或许嘉靖真的会为了严党而重新重用这个人,但事情没有如果。欧阳必进倒了,不仅没有连累严党更多人,反倒是把杨顺和路楷弄来翻案,嘉靖仍然默许。
一桩桩一件件,都透露着嘉靖对严党的容忍。
但严党也确实不争气,坏事做尽,又刚好碰到了于可远这个“大克星”。
嘉靖容忍了严党,但也同时容忍了清流,否则在张居正、谭纶和赵云安三人陷害罗龙时,他不会什么都不做。
他这个皇帝,既要为自己的圣明考虑,又要为儿孙考虑,其实,嘉靖也很为难。
在嘉靖最为难的时候,好巧不巧地,陈洪冒出来了。
他要为嘉靖拿主意,赌自己的前程,赌自己的性命。因为他知道,一旦严党真的倒下,他必定会是首当其冲的那个,嘉靖认命严嵩及严党成员的所有黑锅,都将由他一人抗下,这便是他存在的意义。
他借着嘉靖和严嵩的势,叱咤了多少年,如今也该到偿还的时候。
他现在不想当黑锅,甚至想把自己涂白。
但他唯独忽略了一点,不当黑锅可以,嘉靖或许会念在多年的主仆情分饶他一命,但他必须为嘉靖寻找一个能够替他背下所有黑锅的人。他没有寻找替代品,所以他终将被嘉靖抛弃。
陈洪只想着殊死一搏,所以明知高拱等人的心思,他也只能装作不知道。
他只有一味地恨下去,一路走到黑了。
而于可远此时像个局外人,谨慎地躲在张居正和高拱身边,头埋得低低的,尽量不和任何人对视。他已经发挥所有能发挥的作用了,现在他只盼着一切早些结束,回到山东好好歇一歇。
……
玉熙宫。
嘉靖坐在蒲团上,望着太上道君下面供奉着的三个神牌,一时有些失神。
他喜欢严嵩,也喜欢严世蕃,更喜欢胡宗宪。
严嵩的智慧,表现在能揣摩自己的心思;严世蕃的高明,在于善解自己的哑谜,父子协同,一直把嘉靖那些利己的小心思完成得很好。
可是自从去年庚戌之变开始,嘉靖不满意了,而且越来越不满意。
这首辅
和隐形首辅越来越放肆,作恶多端不说,卖官鬻爵不说,贪赃枉法也不说,甚至敢欺负自己的儿子……严世蕃勒令户部扣住不发裕王府的费用,裕王府财政困难,实在无法,裕王向严府行贿十万两,这才发出来。
严世蕃对着那些严党成员说:“天子的儿子也得向我行贿,谁敢不给我钱?”
贪几个钱,贪几个官,害死一群百姓,嘉靖都不在乎。所有弹劾严党官员的奏章,他也压根不放在心上,始终护着这对父子。因为严世蕃做得再过分,让嘉靖不满十分,严嵩便能想办法压制剥削百官和百姓,让嘉靖满意二十分,帮他玄修,帮他斋天,帮他追求长生不老。
但现在,严嵩严世蕃似乎在挑战皇权,挑战皇上的至高权力。
嘉靖坐在蒲团上,正想着这些事,忽然大殿的门环被敲响了,外面传来石迁的声音,“主子,有呈奏。”
嘉靖没有吱声。
石迁只得又敲了一下门环,“主子,是翰林院那边的呈奏,陈公公审工部虞部那几个官员有了新进展。”
然后握住蒲团上,嘉靖仍然闭着眼睛,双手依然搁在膝盖上捏着法指,又过了好一阵子,他的手慢慢抬起,像是在抚摸女人的身体一般抚摸着铜磬,铜磬中那根磬杵,沉吟了好一会,终于将磬杵向铜磬敲去。
清脆的铜磬声向大殿这边响亮地传来!
“那奴婢进来了。”
石迁提高声调推门进来,来到嘉靖面前,先将那些奏章和实录放在案前,然后跪倒在嘉靖身前,“主子,是否现在看这些东西?”
嘉靖道:“写的什么,不看也能猜到。”
石迁:“主子圣明。”
“朕要是不圣明一点,玉熙宫的瓦都被旁人摘去了!”嘉靖开始阴阳怪气起来。
石迁只好回应,“天下都是主子万岁爷的,谁敢不敬?”
“说吧,除了送这些奏章和实录,陈洪还让你干什么了?”
石迁将头埋低,“陈公公想命令东厂的行刑太监和北镇抚司的锦衣卫围住翰林院,谁都不准离开,被奴婢婉拒了,接着陈公公让陆经办,被黄公公拦住,陈公公这才放奴婢回来,只向主子呈这些东西。”
“朕就知道……”
嘉靖冷笑了一声,然后停顿了很久,才道:“你去严嵩家,让他即刻进宫见朕。徐阶也在内阁值房,叫他们俩一起来!”
石迁领命退出了大殿。
这时,大殿一个人都没有了,嘉靖才慢悠悠从蒲团站起来,走到案前,用那种不屑又冷漠的表情望着一封封证词和案卷,当他看到高拱为严嵩进言时,明显怔愣了一下,接着将花镜也戴上了,认真地望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