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老师的丈夫看着护士抱出来的龙凤胎大女儿，端详了一阵，说道：“生了个‘果果’啊。”
“果果”是雪峰县的方言，意思是“……这样的一个人（或一件事）”。譬如，一个人一向都挺老实巴交的，有一天突然说谎话骗人，别人识破后会说“你是个‘果果’啊？”，意思就是“（没想到）你竟然是这样一个人”；又譬如，一个人不借钱给他的朋友，被朋友道德绑架了，他会气愤地说“我就是个‘果果’！你奈得何我么？”，意思就是“和你说的一样，我就是这样一个人（不借钱给你）”；再譬如，一个人遇到一件事情，冥思苦想却总是不明白，某一天突然想清楚了（或者有人告诉他原委），他就会恍然大悟说道：“原来是个‘果果’啊，我终于明白了……”；还有，假设一个老人接连听到一些不好的事情，他就会叹口气说：“唉，这世道是怎么啦？变成个‘果果’……”
护士把她老公说的话学给杨老师听，杨老师乐坏了，就把老大取名为“果果”，给弟弟取名叫“多多”，合在一起就是“果多果多”。
杨老师的父母抱着果果多多，高兴地成天合不拢嘴。他家的两个小闺女都嫁出去了，只有这个大女儿在身边。看到大女儿生了龙凤双胞胎，老两口一合计，就跟女儿女婿商量，希望能让果果跟着姥爷姓杨，入杨家的族谱，杨老师夫妻也能入杨家的族谱。杨老师起初还担心她老公不愿意，没想到他爽快地答应了。因此，果果就跟着姥爷姓杨，叫杨果果，喊姥爷姥姥叫爷爷奶奶。
杨果果打小就很聪明。23爷说，岁数大的母亲生的孩子都会更聪明，以前家里生孩子多的时候，老大一般都稳重老实，能持家，老满（最小的孩子）一般就是最聪明伶俐，能创业，就是这个道理。23爷说果果和他一样，都是母亲岁数大的时候才生的满崽，比其他人聪明一些，那是必然。
果果多多刚满月，她母亲就把他们姐弟放在讲台旁边的摇篮里，跟着一起上课。刚到四岁的时候，果果就正式开蒙读一年级了。因此，她虽然比修小三岁，但是比修只低了一届，今年暑假过后就读初三，明年要参加中考了。不过，毕竟岁数还是差了不少，修一直觉得她都是个小屁孩，一直以来，修从来不跟她一起玩。
今天是周末，果果在家里休息。前几天她碰到班主任，听说今年好多初三学生没来报名，都去广东打工了。镇里相关领导正在研究是不是要把荣光中学的初三班撤掉，让学生到河对岸的初中去读。河对岸初中的情况也差不多，很多学生去广东打工了，特别是初三的。不过，果果还是希望能在荣光中学读完初中，明年考到一中去读高中。
学校的教师宿舍很小，每到放假的时候，杨老师一家把宿舍隔壁二年级教室的课桌靠到一起，教室就成了他们家的餐厅和客厅。果果吃过早餐，看到修和他母亲在教室后面的地里收花生，就站在教室窗户边静静地看着。她从来没干过农活，看到修熟练地捆好花生杆，又一趟趟挑回家去，很是佩服他。
教室窗户旁边的墙上是一个图角。图角大概一米见方，是用裁好的红纸条贴在墙上围出来的，里面钉了三排钉子，钉子上常年挂着《儿童学》、《童话大王》、《故事会》、《小学生优秀作》等期刊，大部分是学校订购的，也有些是果果在镇上新华店买的。她自己看完后也挂在这里，给班上的小朋友看。几年前的一天清早，天刚蒙蒙亮，她起来上厕所，发现修偷偷地从教室外面把窗户轻轻拨开，抓着窗户栏杆爬上窗台，从包里面拿出一本《故事会》伸进来，挂在靠近窗户的一个钉子上，再顺手取下靠近窗户的一本《童话大王》，塞到包里面，然后若无其事地去上学了。白石小学只有初小，读高小的就要走六七里地，到荣光中学附近的那个完全小学去读了。修每天早上天还没亮就要起床，自己做饭，抓紧时间吃了就背着包去上学。每次都要从白石小学路过。
果果自从发现了修“借”的秘密后，就经常偷偷把修够不着的换到靠近窗户的钉子上挂着。天还没亮的时候，她就悄悄起床，把窗户的插销拔出来一些，方便修拨开窗户。有时候，修隔好些天都没来“借”，她就把修还没有看的一直挂在靠近窗边的钉子上，直到修看过了才换成新的。
修是偶然发现图角旁边的窗户没上栓，轻轻一拨就开了，内心一阵窃喜，伸手拿出来一本《童话大王》。后来，他就时不时去拿一本出来看，为了不被发现，每次都只拿一本，换着看。没过多久，竟然他每次去的时候，那窗户都是没栓的。这四五年来，修一期不拉地把图角里的都看了个遍，语成绩也越来越好，特别是作，还得过学区竞赛一等奖。
果果之前听说修考上了中专，挺替他惋惜的，读中专能有啥出息呢？最多也就是她爸妈这样做个乡村教师，说是跳出农门了，其实还是在农村生活着，还要经常给爷爷奶奶家干农活。今天在屋里听到了癞子脑壳跟修父母说修考上了一中，果果打心眼里替修高兴，他成绩一直都那么好，本来就不该去读中专，到一中去读，以后一定能考个好大学的。她自己一直梦想着考上雪峰一中，再考个好大学。本来小学毕业的时候，她想去参加一中初中的招生考试，但是她父母觉得她年龄太小了，不允许她去，她就只好到荣光中学上了初中，现在读初三了，明年要像修一样，也考上一中。看到修快要把最后一捆花生杆绑好，准备回家了，果果就打了一杯水，从教室里走了出来，来到地边，跟修打招呼：“修哥，忙着呢？”
修猛然听到有人叫他，抬头一看，是果果。忙站直了答道：“哦，果果啊，今天放假在家啊？”
“是的，今天是周日，放假了。唉，修哥，我跟你说，说不定明天还是继续放假呢。黄老师说我们这一届要解散了，大家去乡中学或者河对岸的中学去读。”果果说完，把手里的水杯递过去给修：“修哥，看你累的满头大汗的，半天没喝水了，赶紧喝杯水吧。”
修擦了一把汗，谢过果果，接过水，咕嘟咕嘟一口气喝了，把杯子递回给果果。
“修哥，听说你考上一中，真的很厉害呢！教教我经验呗。有什么学习资料，都借给我呗。我明年也要考到一中去。”果果抓住机会，赶紧向修请教。
修腼腆地笑了笑，双手搓了搓，掉下一阵泥土。这是他第一次和果果说话，见她“修哥、修哥”叫的亲切，倒有点不知所措起来。
听到果果说他们这一届要解散了，修心想，看来被黄主任说对了，我们这一届果然把荣光中学读倒了，妥妥地是最差的一届。这周边三四个村的读娃就要更辛苦了，寒来暑往，不是翻山越岭去乡中学，就是要坐船过河去隔壁乡中学。
果果问起考一中的经验，修心想：中专没录上，就只好上一中了咯。可是话到嘴边，就又变了：“你肯定能考上一中的。我这没啥经验。”看着果果满是期待的眼神，修不忍扫她的兴，咽了咽口水，接着很认真地说道：
“考上一中，我的经验还是比较多的，一时半会说不完。总结起来呢，简单地说，就是‘三板斧’：第一，‘竖起耳’，认真听课，听懂老师讲的重点，不放过任何细节；第二，‘睁开眼’，看清本和试卷上的内容，不错过任何得分点；第三，‘张大嘴’，多读多背，特别是数理化，千万别以为听懂想通就可以了，一定要像学习语政治一样，把定理定义、上例题全都背下来，先死后活、死去活来。当然，还有我这无敌的‘笑对困难’心态，考多少分、排多少名，面对任何压力，都一笑而过！”
修看着果果很是认真听着的样子，使劲憋住没笑出来。他停了一下，狡黠地微笑着，低头稍凑近果果，压低嗓音说：“另外，偷偷告诉你，最主要的，是我有个神秘‘武器’——‘学霸内裤’，穿上它，好运连连，成绩飙升！不过，这可是限量版概不外借的。你得自己去寻找！记得要选红色的哦。”
果果刚开始一边听，一边微笑着频频点头，当听到“学霸内裤”时，不禁惊住了，她没想到修第一次跟她说话，就这样胡说八道，脸刷地一下全红了，等反应过来，抬手就照着修的右脸狠狠打了一巴掌，疼得修蹭地跳起老高，脸上留下几个红红的小小指印。
“说的啥啊？尽胡说八道！你混蛋，不理你了！”果果一跺脚，转身就要走。
修本来就是一边说一边快速转动脑子瞎编，不知怎么说着说着，大脑搭错了弦，嘴巴就瓢了。刚说出“学霸内裤”神秘武器，他也觉得后悔，这下猛不丁挨了果果狠狠一巴掌，顿时脸上火辣辣疼，这小屁孩竟然是左撇子，不知轻重，手劲还真不小。看到她生气转身要走，修顾不上捂脸，赶紧往前跨一步，伸手拦住，赔不是：“是我不好，我瞎说，我混蛋！打得好！我错了，对不起！好了好了，果果别生气啦，原谅哥哥。要不你再打一巴掌！打这边。”
果果见修急的满脸通红，一连串的说他自己不是，还把左脸凑过来让她打，不禁噗嗤一笑，抿紧嘴瞪了他一眼：“该打！该打！”说着就抬手又要开打。修看她笑了，知道不生气了，看到她还要打，就赶紧往旁边一跳，也笑道：“你可真是个‘果果’啊，真下得了毒手，打人不打脸、伤人不伤心，看你的手都打肿了。别打了，大不了把我的神秘武器借给你得了，包你考上一中。”
“还贫嘴？！我就是个果果啊，你才知道？你还伤心了？你有心吗？！掏给我看看？！别跑！我就是要打你的脸！”果果追了几步，见打不着修，就停了下来，板着脸说：“跟你说正事，你初三的课本和笔记还留着吧？不许给别人，全部都要送给我，不是借！我就不生气了，原谅你。”
“好！好！好！你只要你不生气，你要啥都行。那些资料都在我家里，你现在就跟我回去拿，全送给你，不是借，不用还。”修看着眼前这个发飙的小姑奶奶，赶紧应承下来。
于是，果果就跟着修一起回家。修母亲正在家门口张望，想着修这最后一趟怎么这么久还没回来，是不是又在山里躺着偷懒去了。看到果果跟着来了，她赶紧放下手中的笤帚，把果果引进堂屋，找把椅子让果果坐下，倒了一杯水给她喝。问明来意后，修母亲催修赶紧去把和笔记都拿出来给果果。修把花生杆丢在门前的晒谷坪上，洗了手，擦干脸上的汗，就去房里找初三的课本和复习笔记。果果起身跟了进去。修卧室的窗户外面码着双抢刚收的稻草，捆成一把一把的垒起来，快贴着屋顶的青瓦了。窗户被稻草挡得严严实实，只有连通堂屋的小门照进来一些光亮。果果一迈进去，顿时感觉到眼前一片漆黑，一股男孩特有的汗臭味迎面扑来。果果用力眨了眨眼睛，才慢慢隐隐约约看到修正撅着屁股在墙角的一个大木箱里面哐啷哐啷地翻。
“修哥，怎么不开灯啊？！啥也看不见，我差点踢到椅子摔一跤。”果果大声质问道。
修刚想站起来去床边拉开电灯，突然又停了下来，转头说道：“果果，你别进来，我帮你找好就是了。”
“怎么不开灯啊？”修母亲从堂屋走了进来，一把拉开了电灯。电灯也不是很亮，最近天旱一个多月了，村里水电站的三台发电机组已经停了两台，只剩下一台在吃力地运转着。电压上不来，5瓦的灯像5瓦的一样昏暗。
果果在屋里站了一会儿，眼睛慢慢适应了昏暗，就走到修身边，提起裙子蹲下来，看着他翻找，也顺手整理他从木箱里翻出来的。翻了一会儿，修突然停了下来。果果看到他刚翻出一本《儿童学》，正是她上学期到新华店买的那本，看完后就挂在图角上了，被修“借”过来了。果果假装没有看到，低头继续整理修翻出来的课本。修把这本偷偷借过来以后，没多久就放假了，他就忘了这事，一直没有挂回去。修刚才突然想到这事，有点担心，就让果果不要进来。真是怕什么就来什么，翻着翻着，这本就掉出来了，吓得他脸上渗出了汗珠。他赶紧偷偷看了果果一眼，她正在整理刚翻出来的，屋里也比较昏暗，她应该是没看到，就赶紧拿一本把《儿童学》盖上，轻轻推到箱子的角落里，继续翻找初三的。
初三的课本，加上学校复印的复习资料，还有好几本厚厚的笔记，码起来高高一堆，还真不少。修直起腰，他也是这时候才知道原来自己初三这年竟然读了这么多，做了这么多笔记，不由地佩服起自己来。修指着，骄傲地跟果果说：“哈哈，钢铁是怎样炼成的？高尔基说过：‘是人类进步的阶梯’。你看这阶梯，多高？站上去，别说进步到一中去，就算清华北大，你也够得着！”
“确实啊！修哥，你真厉害。我读完初二了，这么多年加起来，读过的都没这么多呢。我要站上这个阶梯，够到清华北大去！”果果说着，就真的一只手扶着修的肩膀，一条腿踩在堆上，用力站上去。
果果另一只脚刚离地，堆就往旁边一斜，哗的全倒了，哐当一声，撞在木箱上。果果一个站立不稳，大声尖叫一声，整个人就重重地朝修扑来。修也被这突发变故吓得脸色发白，赶紧伸开双手紧紧把果果抱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