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袁家目前的声望,若是能“诛宦”功成,挟满朝士人之力,当真就是无可争议的“天下仲姓”了,即使要效仿伊尹、霍光故事,也未尝不可啊。
想到身死族灭,恐已在旦夕之间,赵忠连家也不回了,急匆匆地往内廷而去,欲与自己那批同党们商量对策。
当小黄门手持虎符,前往淳于琼府上宣读圣上口谕时,这位武人出身的校尉,正在与典军校尉曹操饮酒作乐。
此时正是将入夜的黄昏时分,酒过数樽,曹操看着天边残阳,昏黄落日,一时叹气。
这位师从大儒桥玄、出身不凡的大汉顶级官宦子弟,却是个身材矮小,喜欢眯眼,其貌不扬的男人。
鹖冠直裾,一身便服的淳于琼,却深知此人虽自少年时便放荡不羁,行事无状,成年后又因杖毙蹇氏,得了个“酷吏”的名头,内心深处,却始终是个多愁善感、好吟诗作赋的纤细性子,便端起酒杯,从容询问道:
“大好时光,孟德兄何必如此啊?是在忧心汉室,还是为时事所叹?”
刚过而立之年的典军校尉,盘腿随意坐在案后,举樽一饮而尽,才感慨言道:
“皆有之,皆有之。益孙兄,当初应天子号召起兵时,我本以为汉室的心腹之患在黄巾,故登锋履刃,奋勇杀贼,可……”
曹孟德将酒杯顿在桌上,继续道:
“当初长社一战,我目睹数万黄巾几如铁人一般,不惧不畏,纵然身遭火焚,竟也一步不退,奋勇向前,实是大为震怖。
彼辈不过贩夫走卒,如何能坚毅如斯?
此战我等虽胜,可昔日之景,时至今日,不敢或忘。”
淳于琼面色如常,端起酒杯回敬道:
“所谓术士,主为谲诈,依托鬼神,以惑众心。张角为天下道宗,蛊惑人心,自是得心应手。”
曹孟德摇头失笑:
“益孙兄此言差矣,你亦是当世名将,莫非勘不破真幻?
这些年来,我时时思索,彼辈黄巾贼,何以舍生忘死至此,如今方有所悟,正要说与益孙兄。”
“哦?洗耳恭听。”
淳于琼来了兴趣,端着酒杯,面向曹孟德。
他是标准的武将,全副心思都用在兵事上,自然对黄巾军士悍不畏死的秘密感到好奇。
曹孟德双手按在膝盖上,直视淳于琼的目光,一字一句地正色道:
“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天下崩坏至此,彼辈实是生不如死,故而敢于以命相搏,悍不畏死!
令天下糜烂至此的根源,不在黄巾、不在流寇,实在宫中!”
这石破天惊之言一出,淳于琼如遭晴天霹雳,登时色变,就连手中握着的筷子都抖了一抖。半晌后,他才放下杯子和筷子,似恼非恼地无奈道:
“孟德,有话直说便是,何故如此恐吓于我?”
曹孟德昂然道:
“此诚实情也,益孙兄何以惊惶至此,我等所求,不过是‘诛宦’二字。”
淳于琼虽早知道曹孟德今日前来,必有深意,也没想到他能把话说得如此明白。
话说这诛宦二字,也的的确确是天下士人一致的心愿,可以说是这个时代,朝堂斗争的主旋律。
自陈藩、窦武之事后,有多少士人被破家灭门?
无论是为私仇,为国事,还是为争夺天子龙气的掌控权,诛宦一事都是势在必行,且刻不容缓。
淳于琼不是不明白这个道理,但他没想到,前来游说于他的,竟然是曹操曹孟德这个出身宦官世家的年轻人。
要知道,他曹孟德的祖父,甚至做到过中常侍之首的大长秋,他父亲曹嵩更是与宦官关系密切,还向西园捐钱一亿万,买了个三公的位置,可谓是标准的阉党。
曹操虽曾杖毙蹇氏,以示与宦官派系决裂,更广结交天下士人,替天下楷模袁绍袁本初奔走,可在外人看来,他身上那个与生俱来的“阉党”标签却始终是洗不掉,抹不去的。
可就是这么一个,因家世背景,深陷朝政旋涡的年轻人,竟然能毫无顾忌地喊出“诛宦”二字,坚定站队袁家和士人,不见丝毫摇摆之态,如此决断,诚为一世之雄也。
想到这里,淳于琼也不藏着掖着,直言道:
“孟德既然直爽若斯,想必是袁本初那里,已有定计?”
曹孟德微微一笑:
“益孙兄虽身居军营,亦是耳聪目明。”
淳于琼摇摇头:
“如何谈得上耳聪目明?这是连宫中那位赵常侍都明白的事,‘袁本初坐作声价,好养死士,不知此儿终欲何作。’一语,难道是假的不成?”
曹孟德也是心思深沉之人,自然明白,淳于琼此言意在提点他,宫中诸位常侍早有防备,绝不会坐以待毙。
更何况,赵常侍既然能够知道袁本初的安排,自然也能够知道他们今日的谈话内容。
只是明白这些后,曹孟德却仍是笑容不减,反问道:
“彼辈阉党固称手眼通天,可‘好养死士’一语竟能传遍洛阳,又是为何呢?”
曹操这话的意思很简单,淳于琼也听得明白——我们身边固然有十常侍安插的人,但他们身边就没有我们的人了吗?
可虽是明白了这一点,淳于琼还是摇摇头,一针见血地指出关键:
“阉党之依仗,在于天子,若无天子诏令,谁敢为此事,谁能为此事?
当世几大最强者中,卢子干广宗一战后,已是伤重,难以出手,帝师却是唯天子之命是从,袁公、杨公虽为海内大儒,怕也难敌赤霄锋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