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持虎符走出濯龙园后,赵忠一改在刘宏面前的小心翼翼。
他那佝偻的身姿渐渐笔直,缓缓吐出两条白气,朝跟随自己两侧的小黄门低沉道:
“将天子口谕和虎符,传给淳于校尉。”
小黄门忙不迭地接过虎符,一溜烟地跑了出去。
西园军虽说是天子亲卫,可毕竟是军队,需要有将领统帅,所以自天子这个“无上将军”以下,还设立了八名校尉,以便管理。
这八名校尉的家世背景,几乎可说是个个不凡,朝堂内的三大势力,士族、宦官、外戚,皆有代表在其中,军中派系可说是错综复杂、盘根错节、互相掣肘。
这也是天子有意为之的平衡,模糊西园军的指挥权,无论是谁,想调用这支部队都要费一番手脚。
赵忠此时也是无奈,招安黑山贼一事乃他一力促成,根本目的却并非是为了平息匪患。
而是因为,他已经看出这些年来,汉室倾颓之势越发明显,他们十常侍虽是因天子之故,把持朝政。可这种权势,却如鲜着锦、烈火烹油,难以长久。
他们这些内廷宦官,仗着天子恩宠,不知道谋害了多少不愿纳贿的党人,与关东士人早已是势不两立、不共戴天。
现在,无论是儒门党人,还是那个杀猪的大将军,都盯着内廷,只要有任何变故,他们便会毫不犹豫地群起而攻之,将十常侍彻底清扫。
这是三方都心知肚明的事情。
如此危局下,赵忠自然要为自己的后路早做打算。招抚黑山贼,就是他诸多尝试中的一种。
为此,他不惜派出自己的族弟,亲自前去招安,就是为了获得一支能够游离在洛阳军制外,能够便宜行事的私兵。
朝中衮衮诸公也都不是傻子,自然看得出赵忠的打算,便频频上反对,就连十常侍内部,都不乏对他冷嘲热讽,袖手旁观之辈。
——赵忠这种行为,虽说是另辟蹊径,为自己谋后路,却也不免有置群宦于不顾的意味。
到最后,赵忠虽然还是成功说服了天子,可现在,既然事情未成,闹到要调兵的地步,那几家自然不会轻易将兵卒调出来,让他驱使。
就算赵忠手持虎符,这些隶属党人、外戚一派的校尉们,也有千方百计可以推辞、拖延。
就连代表宦官一派,手握除天子以外最高指挥权,能够统制全军的上军校尉蹇硕,都不会卖赵忠这個面子。
原因很简单,蹇硕虽是深受天子信赖,被委以上军校尉,统制西园全军的重任,可他在内廷官位上,还只是个小黄门,与赵忠、张让这种俗称“十常侍”的中常侍们,还有一段不小的距离。
他想要往上爬,自然就要与赵忠等人产生冲突,蹇硕又手握兵权,众常侍固然官位高他一头,却也不能将其压制,从而在内廷形成了相互制衡、相互掣肘的格局。
所以,虽然同为宦官,立场天然相同,可这祸事分明是赵忠一力惹出来的,蹇硕不去落井下石已是仁至义尽了,又如何会帮他擦屁股?!
赵忠无奈之下,便只能去调动西园八校尉中,背景最浅、势力最小的右校尉淳于琼。
看着那小黄门离去的背影,赵忠双手拢袖,望着繁华的洛阳城,怔怔出神。
既然太行山那边的谋划已不行了,他也要想其他的退路了,这些天来,天子身体每况愈下的消息,已经快瞒不住了,那些被他们压制许久的士人,也已经开始蠢蠢欲动,不得不防。
尤其是那个好养死士的袁本初!
想到此人,赵忠眸中凶光一闪。
这位天下楷模虽是出身四世三公的汝南袁氏,乃再正统不过的士人领袖,却与那些奢望于打动天子,让天子认清形势,主动放弃宦官的士大夫们截然不同。
或许是因为其母为婢女,出身卑贱,袁本初的头脑,比这些被世家名声蒙蔽了双眼的家伙们,要清醒得多。
他很早的时候就意识到,宦官的权力本是来自于天子,想要诛宦,绝对不可能只靠清谈,更不可能依靠天子,他们需要的是武力、是明晃晃的刀子!
说不定,现在这小子就正在和他手下那批天不怕地不怕的门客们,商议怎么杀进内廷,把我们这些宦官全部诛杀!
思及此处,赵忠也不禁有些寒意。
袁家毕竟是今一脉的首领,在卢植因罪下狱后,便牢牢掌握了熹平石经的控制权,若是袁绍这混小子当真发了疯,喊动袁、杨两家的掌门人,当街祭起这桩国之重器,他纵然有龙气护体,又如何逃得出去?!
他们当初能够整治卢子干,将其槛车入洛,固然是因为这位天下儒宗性子方正,乃坦荡君子。
更是因为卢子干所属的古一脉,虽是高手众多,却多是在野而不在朝,势力远不如袁家代表的今派系。
同样的事,若是发生在袁绍身上,只怕不需要其他人出手,就连天子也要不容自己了。
赵忠深知,天子虽是沉迷享乐,却绝非是个蠢货。
相反,他完全是因为太聪明,意识到这个天下已经烂到了骨子里,绝非自己能够力挽狂澜,才会在这种绝望中,越发横征暴敛,贪图享受。
说到底,这只是一种埋起头来当鸵鸟,以及我死之后,哪管洪水滔天的逃避而已
即位到今天,天子那本就不多的雄心壮志,早已被消磨殆尽,他也清楚自己做不了高祖、汉武、世祖这样的圣明皇帝,他只求汉室不要毁在自己手里,只求不做那个亡国之君,便万事皆允。
纵容十常侍,也正是出于这样的想法。
但在这个基础上,天子也清楚地知道,什么人能动、能杀、能辱,什么人需要以礼相待,需要倚为国之干城。
只要赵忠敢动这些人,那他就是离死不远。毫无疑问,负天下士人之望的袁家,就是其中之一。
就像那位卢子干,哪怕是槛车入洛,等皇甫嵩一封奏疏献上,不还是被放了出来,甚至官复原职,出任尚?
所以,没有天子首肯,赵忠是万万不敢、也不愿去触碰那条红线的。
可他同样知道,天子只怕时日无多,待到天子大行之日,只怕袁家立刻就会有所动作。
到那时,即使是宫中那位手持赤霄剑的剑圣帝师,恐怕也会作壁上观,任由士人作为。
这位只听天子诏令的帝师,要保护的并非是一朝一君的统治,更非是他们这些被天下人所鄙夷的阉党宦官。
他在乎的是,整个汉室的存续。
只要袁家没有自立之心,帝师便绝不会出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