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事情的来龙去脉很快被调查清楚。 两日后的朝堂上,皇帝谢馥当面向大司农李静瑶问罪。 这样的问罪在众人意料当中,哪怕皇帝大发雷霆,众人也能按照“程序”为司农卿求情。李氏跟许多士族有姻亲往来,她们这一脉的仕宦之家基本同气连枝,都不想让自己的利益相关方受损。 众人照章办事,只有连夜入京、刚刚回到陪都的薛泽姝格外尴尬。她甚至都还没来得及去看自己的宝贝女儿,就被皇帝派人请了过来。 皇帝发了一大通火,能摔的笔、砚台、卷,散得到处都是,只差把御案上的玉玺扔下去了。谢馥看着没东西砸了,猛地坐回原位,脸色阴晴不定:“天女凤凰所居之处,紫薇笼罩之地,也能发生这种荒谬的事!你们跟朕不讲功劳,专讲苦劳,那让有功之臣又怎么办!” 她骂累了,扫了一圈地上跪着的几位重臣,知道处置不了李静瑶,便伸手拿起一盏半凉的茶,解渴似得喝了大半盏,转而看向薛泽姝。 “司空,豫州的事怎么样?” 薛泽姝回道:“回陛下,豫州四面的官道修整完毕,常年汛期闹洪灾的四条河修通了泄洪水渠。架桥铺路、修渠定道的工程都基本结束,幸而不辱使命。” 她一说完,皇帝的神情定了定:“徭役烦苦,没闹出什么乱子吧。” 像征调百姓进行徭役,来修建基础建设工程的事,往好处想,是功在当代、利在千秋,往坏处想,就非常容易成为强权压迫的代名词,而负责建设的官员,也容易遭到辱骂和刺杀。 薛泽姝抬眼看向她,两人的视线有很短暂的一阵接触。薛泽姝道:“臣向豫州百姓许诺,减轻来年三成的税赋,如今正要向陛下请求此事。” 她拂起衣袍,向谢馥跪下:“陛下要是不允,臣与陛下俱都失信于民。” 皇帝骂道:“朕派人修建,又出了国一笔钱。愚民不思感恩,反而要减明年的税赋,难道这些人以为,天下的钱都在朕这里吗?” 这话差一点儿就骂到薛泽姝脸上了,她抬袖擦了擦脸上不存在的唾沫星子,总感觉皇帝今天的心情属实不佳——她也想找个好日子提起减轻税赋的事,谁知道一回京就撞上这么大的事儿。 她不在京的日子,也不知道玉霄有没有受委屈,明怀在后宫恐怕也过得不是那么舒坦…… 薛泽姝统共娶过四任正君,前两任都没有生出个一女半儿,第三任生了两个儿子,长子薛明怀,就是当今皇帝的凤君,为后宫之首,是谢馥三六礼正门迎娶过来的正君。次子薛明严,是永定侯府的侯爵正君,可惜永定侯英年早逝,他二十多岁就在侯府守寡。薛泽姝几次想要将次子接回来,都被永定侯府拦住了。 她的第三任正君生下两个儿子,没两年就撒手人寰。她这克夫的名声越来越响,形单影只过了几年,续娶了一个出身雍州的二等士族子弟,没想到他在生下薛玉霄的当天便血崩而亡……这克夫的名头是摁死了,薛泽姝在接下来的许多年都不再娶夫纳侍,也断绝了寻花问柳之心。 皇帝骂完解了气,看向薛泽姝,摆了摆手:“要减除赋税,你上一道奏折给丞相看,朕管不了。” “是凤阁尚令。”旁边的近侍悄声提醒,“陛下,丞相之职已经废除半年了。” 谢馥瞟了她一眼,语气烦躁:“朕改不过口来又怎样。丞相,你跟司空大人说,豫州的赋税能不能减。” 全程没什么表示的王秀起身走出来,语调波澜不惊地道:“回陛下,我朝素来轻徭薄赋,赋税已经很低,再减下去,就连军府屯兵的粮草都不足发了。” 薛泽姝道:“屯兵的粮草不足发?那是军府的过错。连年打仗,连年输,就这样的兵还养着做什么?十几个郡都飘零在外,军府要是收得回来,也不会连这点钱都省不下。” 在军府任职的几个武将娘子面红耳赤,还有一些被塞进军府尸位素餐的士族女,听了这话并不羞耻,反而置若罔闻。 王秀道:“如今的国力不宜动兵。光是一个修路的徭役,就要薛大人你许诺减轻税赋,要是动了兵役,国还不让薛大人捐出去?满朝武和陛下,吃什么度日?” 满朝武全是士族,光是家里的土地就一大把,还会为吃什么头疼? 薛泽姝懒得跟她吵。她知道皇帝不想批复,故意拉王秀出来阻挡她。王秀也故意跟她吵几句,两个权臣不合,对于谢馥来说,是一件非常好的事情。 果然,谢馥看了一会儿,又冒出来当和事佬,给王司徒、薛司空两人劝架,和颜悦色了不少:“你们常常讲究风度,怎么这会儿吵起来了?司空,王丞相既然不允,你再想想办法吧——” 薛泽姝握着
笏板的手紧了紧,手背上青筋凸起,她道:“陛下,这次失信于民,以后再有桥梁营建之事,恐怕……” 皇帝的手向下压了压,道:“这次京兆叛乱,你家三娘子做的很好,她叫什么来着?” 薛泽姝当即一愣,脑子里组织好的语言一瞬间被定住了,她转了转眼珠,看向王秀,眼神里写着“发生什么了?她是不是又惹祸了。” 王秀视若无睹。 薛泽姝不知道这话是真的夸赞、还是惹了祸谢馥在讽刺她,心一下子提了起来:“回陛下,小女顽劣,名玉霄,字婵娟二字。” “哦——”皇帝点点头,夸赞道,“你女儿真是让朕刮目相看啊,连凤君都不敢相信,你家三娘子居然能当机立断襄助官兵、平乱救人。朕听说她又开了义诊,不错,这才是好人家的娘子。” 她顿了顿,又道:“也奇怪,薛氏三娘子掏钱救人,济世安民,平常那些动嘴皮子跑在第一位的贵族女郎,这会儿都到哪儿去了?难道天底下的钱没在朕手里,没在你们手里,都在薛司空家里吗?!” 她都暗示到这儿了。 王秀沉默片刻,道:“臣膝下无女,代几个不成器的儿郎捐十万钱,赈济灾民。” 随即,李静瑶跟着道:“臣自知有罪,代小女芙蓉捐十五万钱,安定民心。” 按理来说,她是不能逾越超过王秀的数额的。但此事因她处理不当而起,应该更表明忠心。 她们两人一表态,其他官员也知道陛下是非要她们花点钱不可了,接连跟着附和。 “臣代小女……捐五万钱……” “臣……” 皇帝的表情越来越柔和,最后一点儿怨气都没有了,她倒是一分没掏,指着起居舍人吩咐道:“给朕记下来。” 起居舍人是一个年轻娘子:“是。” 等到所有人都表态完毕,谢馥又跟薛泽姝道:“如今薛司空回京,朕的臂膀才算齐了。李卿,修寺庙的事还是交还给司空吧。” 李静瑶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是,陛下圣明。” 两炷香后,奏事结束,谢馥临走前给薛泽姝下了道口谕,让她家三娘子择日进宫拜见凤君,随后便退朝。 众人相继离去,只有薛泽姝摸了摸额头,怀疑自己在做梦——皇帝说谁是好人家的娘子?她家三娘? …… 校武场。 薛玉霄今天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她的第六感嗡嗡乱转,弓箭练到一半,还是放下箭矢,将护手脱下来,道:“好像忽略了什么事……” “少主人。”韦青燕问,“不练了吗?刚刚那两箭正中靶心。” 薛玉霄道:“固定的靶子,射中也不稀奇。骑射是士族六艺,我只是生疏了,还没忘得太干净。” 韦青燕道:“正好趁热打铁。” 薛玉霄摇头,从其他近卫手里接过披风,翻身上马:“随我回园中看看。” 贵族讲究风度,所以出行多用马车,难以看到真实面容,但薛玉霄在练骑射,又是一身骑装便服,自然骑马回去。 她这样一个美丽英气,眉宇温和的贵族娘子,在路上立刻被人围观起来,很快引来许多人争相观看,把大街堵得水泄不通。 薛玉霄没料到还有这事发生,旁边还有人喊道:“是黑衣菩萨,玉霄娘子!” 这下子涌过来的人就更多了,薛玉霄不想撞到人,被围观得骑马反而比走得还慢,还有胆大的未婚儿郎凑过来,把荷包跟手帕塞给她。 这些还不算,当一个小郎君扭扭捏捏地把里衣悄悄塞给她的时候,薛玉霄终于忍不住了:“青燕,去开路。” 韦青燕小声道:“少主人美丽,引人驻足观看……” “快去。” “哦。”韦青燕老老实实地上前开道,还纳闷地想,被人仰慕不是好事吗?怎么少主人还不享受享受? 有近卫开路,薛玉霄这才骑马回到薛园。她一眼看到园子前停着的一架马车——银顶四架,这起码也是三公九卿的规格,仔细一看图案,薛家的家徽……薛司空回来了?! 薛玉霄表情微变,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然后揉搓了两下,道:“你看我够纨绔吗?” 韦青燕道:“少主人英明神武,天女下凡。” “……”薛玉霄道,“好了,我懂。” 只能走大器晚成、厚积薄发的路子了。 她进入园中,脚步越走越急。因为她不在园中,主院里只有裴饮雪一个人,这个世界的岳母可不好伺候,裴郎要是说错一句话…
… 薛玉霄急步穿过院落,走进廊下,门口的侍奴还来不及通传,她就一把拉开门。 门扉吱嘎一响,室内两人全都转头看过来。 薛玉霄表情一凝,看了看端庄危坐的裴饮雪,又看了看他对面年过五十却依旧精气神十足的薛泽姝。岳母和女婿坐在一起,小案上是……呃,她的画像。 薛玉霄从五岁到十五岁,每一年都会请人画像。薛泽姝视若珍宝,连去豫州都带在身边,睹物思人。 她一进来,空气都跟着暂停了一瞬。薛泽姝看着她的脸,当即起身快步过来,将薛玉霄猛地抱进怀里:“霄儿!你可算回来了,我看看,我看看。” 她捧着薛玉霄的脸,仔细地端详了一下,眼眶都红了:“为母不在京的日子,那些小人肯定为难你了,这都瘦了。” 薛玉霄:“……” 没瘦,还胖了两斤。 薛司空认定她受苦了,死死地抱着她,眼泪在眸间打转:“霄儿怎么变得这么懂事了,你看看你,那么危险还带着人出去,你要是伤着碰着,让娘怎么办?我们薛家这一脉可就绝了后啊!以后这么危险的事不要做了,让娘一想就心疼。” 薛玉霄本以为叫不出口,但薛泽姝跟大多严厉母亲的形象并不相同,她的发鬓染上了些许白,脸上全都是疼爱,跟薛玉霄印象里的亲生母亲形象缓慢地重合。 她继承她的基因,她的姓氏。 她继承现代的高等教育,来自后世的历史观,继承现代的道德、同情、人关怀。 但她也继承了穿者对剧情发展的冷酷,这些时日,薛玉霄一直在想,如果在现代她有这样的权力,能否像那一晚一样肃清贼匪,对尸体保持一种可怕的镇定。 这个答案是未知的。 薛玉霄怔了片刻,被她的拥抱挤得有点喘不过气,小声道:“……娘,憋得慌。” 薛司空不舍地放开她,摸摸她的头发:“我的霄儿真是长大了,眼光也好,我就说嘛,纳侧室要以容色为先,那些俗物怎么配伺候你,裴家这孩子倒不错,听说是你抢来的?” 薛玉霄以为她要数落自己,刚要回答,就听薛泽姝皱着眉道:“李家的人也忒不懂事儿了,不过就是定了亲!霄儿能看上跟她定亲的人,那是她的造化!” “呃……” “霄儿你别怕,看上谁跟为母说,天底下还没有你配不上的人。……王秀那个老贼,她儿子怎么就高人一等,一家子不识抬举的东西,迟早让她后悔!” “其实……” “放心,娘已经帮你物色正君了,秋天的时候就给你办个宴会……” 什么物色正君啊!她还没准备好。薛玉霄把目光投向裴饮雪,眼神里写着:“裴郎你说句话啊”。 裴饮雪微笑摇头,伸手拿起她小时候的画像,在薛司空身后轻轻晃了一下,薄唇微动,无声道:“真可爱。” 薛玉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