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你要想想,你母亲若是不入皇陵,旁人会指皇上不孝。”太皇太后微微摇头,眼中有些不赞同的神色:“再说了,日后皇上难道就不想与你母亲隔得近些?你就忍心百年后母子分离?”
她如何不知道赫连铖的想法,可这毕竟只是赫连铖一厢情愿的想法,他又如何知道贺兰氏不想入皇陵呢?
若是自己有儿子,要自己为了儿子的前途去死,太皇太后心里头想,自己是愿意的,只要儿子能得到他想要得到的东西。贺兰氏肯定也一样,她绝不会带着对先皇的怨恨去死,她死前一定是心甘情愿,含笑而终的。
“这……”赫连铖语塞,无言以对。
“皇上,你母亲已经在外漂泊两年了,就让她快些去她该去的地方罢。”太皇太后捏了下赫连铖的手:“别让你母亲无家可归。”
提到“家”字,赫连铖顷刻间泪如雨下,他还有家吗?他现在只有一个皇祖母了,若说皇宫便是他的家,那他的家就是一个冷冰冰的坟墓,除了能从皇祖母这里得到慰藉,还有……他的眼前闪过了一个小小的身影。
“母后。”高太后跨步进来:“咦,皇上也在?母后身体可好些了。”
太皇太后朝高太后点了点头:“敏仪你来了,坐。”
宫女赶紧端了个绣墩让高太后坐了下来,高太后端详了太皇太后一番,笑着道:“母后气色好多了。”
婆媳两人慢慢的说了些闲话,高太后不免提到了慕夫人:“唉,没想到这世事难料,这样一个精致的美人,却眼见着是要撒手尘寰了。”
坐在床榻边的赫连铖惊跳了起来:“什么?慕夫人要……”
“是呢,据说熬不了几日了。”高太后满脸惋惜:“别看世人都说慕大司马与慕夫人乃是神仙眷属,可这人走了以后的事情谁说得清楚?只怕慕大司马家的门槛就要被媒婆踏平了。”
寝殿内忽然就静默了,太皇太后半垂着眼皮儿,一句话都不说,赫连铖坐在她的身边,咬着嘴唇望着那床翠绿色被子的缎面,脑子里空白一片。
高太后觉得自己有些失言,尴尬的笑了笑:“慕大司马过得一年半载总是要续弦的。”
目前太皇太后最担心的人就是慕华寅,自己怎么就没有考虑到这件事情呢,高太后瞄了一眼太皇太后的脸色,见着她尚且平静,倒也放下心来,
“这个该走的总要走的。”太皇太后好半日才长长的吁了一口气:“该来的自然要来的。”
“皇祖母,若是……”赫连铖抬起头来,犹豫了一下:“慕大小姐会要在家中呆多久?”
太皇太后瞥了他一眼:“少说也得一年罢。这汉人说守孝要三年,咱们虽不必那般恪守规矩,可怎么着也得给她一年让她尽孝。”
“一年?”赫连铖从床榻上跳了下来:“不成不成,过了上元节她便要进宫!”
“皇上!”太皇太后伸出手来拉住赫连铖,摇了摇头:“我知道你想要将她弄进宫来替她父亲受过……”听说这位慕大小姐在宫里日子很不好过,皇上动不动就找她的碴子,虽说自己也不喜欢慕华寅,可毕竟慕大小姐是无辜的,皇上也不该总是去欺负这小姑娘。
赫连铖有些尴尬的站在那里,心里头默默想着,其实完全不是这么一回事,他只是想让她在宫里头呆着,至于欺负她,目前他还没这想法。
“皇上,若慕夫人真不幸亡故,你就让慕大小姐替她母亲守孝一年再说罢。”太皇太后摆了摆手:“这人最重紧的是讲孝道,我知皇上孝顺母亲,也该能理解慕大小姐的心情。”
“皇祖母说得对。”赫连铖点了点头,心里却是空荡荡的一片。
那黑如葡萄般濡湿的眼眸,被兜帽上的白色狐狸毛衬得水滢滢的一片,桃红的嘴唇娇艳欲滴,她生气将自己的手打开,那微微皱眉的神色……赫连铖闭了闭眼睛,这一年,必然会很难熬。
过小年的这日,天降大雪,纷纷扬扬的大雪犹如柳絮,如鹅毛,铺天盖地的落了下来,整个慕府就如水晶琉璃雕成的一般,偶尔能见着飞檐一角从白色的雪里露出,蹲在上边的小兽,依旧是以昂头之势仰望苍穹,威风凛凛。
园子里不时有人走来走起,但脚步声极轻,踩在雪地上,似乎没有一丝声响。丫鬟们托着盘子走到厢房门边,望着那扇低垂的门帘,不由得默默叹气,门帘上金丝银线绣的牡丹花依旧,只是里边那如牡丹花娇艳的人,此时却已是油枯灯尽。
慕华寅坐在床头,一只手紧紧的抓住了慕夫人枯枝般的手腕,他脸色沉沉,俊眉朗目此时已经皱在了一处,少年夫妻,绝别之时自然有一种从心底而出的凄凉难受,任凭他再想装得坚强也毫无办法,眼泪慢慢在他眼眶里积聚,一点点的落了下来。
慕瑛带着慕乾慕坤跪在床榻前,三个人都已经哭得声嘶力竭,就连被奶娘抱着的慕微,虽则才三个多月大,似乎也能感受到这离别愁苦,哇哇大哭。
房间里一团糟,慕夫人躺在床上,只有出气没得进气,喉咙那里滚动两下,似乎要说话,可却发不出半点声音。
“婉恬,你要说甚?”慕华寅端起放在桌子上的参汤,用小匙舀出一点,喂到慕夫人口中去,只有几滴流进她的口里,其余都顺着嘴角流了出来,慕华寅手忙脚乱的拿了帕子给她擦拭着,一把抱住了她:“婉恬,婉恬!”
声音凄凉,哪里有当朝大司马半点豪气?此刻的慕华寅,只是一个即将丧偶的男人,心力交瘁。
“好好……待……孩子们……”这长白山的百年老参熬成的汤真是有提神吊气的药效,慕夫人竟然缓缓张开了眼睛,蠕动嘴唇,费劲的说出了几句话来:“乾儿……顽皮……你……切勿打骂……坤儿……不喜学武……你莫要逼他,瑛儿、瑛儿……”慕夫人干枯的眼里此时有了豆大的眼泪:“瑛儿……”
这句话还没说完,慕夫人的气息就渐渐微弱,慕瑛跳了起来,端着参汤往前边凑:“母亲,你喝参汤!喝了参汤身子就会好了!你喝,你喝!”
慕华寅夺过她手中的碗,巍巍颤颤的凑到了慕夫人唇边:“婉恬,你别急着说那么多话,喝点参汤,好好歇息!”
参汤从慕夫人的嘴角慢慢流了出来,脸上一道灰褐色的痕迹,一直滴到枯草般的头发里边去,慕夫人的眸子慢慢无神,手渐渐的垂了下去,脑袋一偏,再无声息。
“婉恬,婉恬!”慕华寅大喊一声,将那盛参汤的碗扔到了床上,自己将慕夫人抱了起来:“婉恬,你再说句话,说句话!”
慕夫人没有半点回应,枯黄的一张脸就如木偶。
“母亲,母亲!”慕瑛抓住慕夫人的手大哭了起来,疼爱她的母亲就这样走了吗?早两日她还能打起精神跟自己说一年句话,可现在她却半句话都不肯再说。
“老爷,夫人已经走了。”一个管事婆子擦着眼泪走上前来:“让奴婢们替夫人换件衣裳,好好梳妆打扮下再让她上路罢?”
“滚!”慕华寅红了眼睛,猛的转身:“你们都给我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