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应该不会怀疑我?
杜宇不明白崇化帝的意思。
太监送他出宫的时候,他一路都在咀嚼着这句话——他那难解的谜题又多了一道。
已经不知道什么是真相,什么是合理,谁是敌人,谁是朋友,谁是真情,谁是假意……他想,他唯有依靠感觉——
感觉中,他和太子妃是毫无瓜葛的。
感觉中,他爱的人是朱砂。
感觉中,胡杨是他的恩师。
感觉中,崇化帝——瑞王爷——是他敬爱的人。
感觉中,中宗德庆帝是他的仇人。
……
“我不管是非对错,只管恩怨分明。”他对自己说,“这世上的是非都是人说出来的,对错都是那有权有势的人定下来的——就连史,也都是成王败寇的结果。我只要有恩报恩,有仇报仇就够了!”
“这怎么行呢?”耳边响起虚幻的声音——已经有一段日子没有听见了。
“为什么不行?”他问。
“若是人人都只管恩怨,不理是非,天下岂不成了毫无秩序公理可言的魔鬼之域?”那声音道,“虽然世间有掌权的恶人,也有依靠诡诈之术登上高位,更为自己树碑立传的奸贼,但这总是少数。就算他们一时风光,也长久不了。亚圣云:‘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寡助之至,亲戚畔之;多助之至,天下顺之。’说的就是这个道理。真相总有显明的一日,也许不在你我的有生之年,但是天理自有其运行的方式,善恶报应,是非曲直,不会因为一两个凡人而改变。”
“大道理谁不会说?”他冷笑,“你有不共戴天的仇人么?你受过冤屈么?”
“怎么没有?”那声音道,“我的父亲被诬陷,扣上了私通苗人罪名。他被游街示众,不明就里的百姓一路追打他,令他遍体鳞伤。我就只能看着!”
曾几何时,自己也见过这样的情形!他愣了愣,记得当时,恼怒得恨不得冲上去将当先那几个愚民痛打一顿。但是有人拉住了他——他记得,是瑞王爷。那手坚定,声音也是一样:“总有一天为你家平反,看着吧,你要信我……小鬼!”
私通苗人……游街……他们所看到的会是同一个场景吗?不禁扭头,去寻觅那虚幻的发话人。
而声音也就当真有了形状。一条颀长的身影。虽然看不清面目,但是杜宇却还是认得出——是那个在城头和自己谈论“民贵君轻”的男人。
“你就不想为你的父亲申冤吗?”他问,“你不想杀了诬陷他的那个人?”
“我以前也很想。”那男人道,“可是,后来我慢慢明白,以恶制恶,只不过是把自己也变成恶人。父母生我,师长教养我,难道我要把自己的生命、自己的精力和自己的才能都用在和那恶人的斗争中?我父亲是清白无辜的,这一点不会因为别人的论断或史的记载而改变。事实就是事实,不需要我去申冤——况且,我去报仇,也不见得就能申冤,或许连我自己也陪了进去,反而给父母抹黑。我想,我父亲在天有灵,应该希望我继承他的遗志,继续为民请命,为国效力。所以,申冤报仇,显得微不足道了。”
这算是什么道理?他怔怔的:这么奇怪,这么不可理喻,然而说的人,却是这么坦**,这么理所当然。
“我知道你是个恩怨分明的人。”那男人又道,“我相信你对你的恩人绝对忠诚。但是你想过没有,假如你的恩人其实是个大奸大恶之徒,那你的效忠,岂不成了助纣为虐?”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他皱眉。
“就事论事罢了。”那男人道,“对了,你知道缅州总兵陈岚吗?”
这个名字好像有些印象,他皱了皱眉头,在哪里看过?想不起来了。
“陈岚和苗人私相授受已经二十多年了。”男人道,“你听说过当年皇子私通苗人的事吗?”
他的心一紧,几乎本能地去摸腰间的佩剑:“什么事?”
“就是圣祖皇帝的五皇子,后来被圈禁的那一位——”男人道,“他应该是冤枉的,和苗人勾结的另有其人,陈岚是其手下。眼看就要东窗事发,就将这罪过都推到了别人的身上。”
觉得全身的血液“唰”地一下都冲上了脑袋,令他的太阳穴一跳一跳地疼,耳边也嗡嗡轰鸣:“你……你怎么知道?这事听说是圣祖皇帝亲自定案,相关的人也都已经死绝了,又哪儿来的新线索?”
男人笑了笑——虽然看不见他的面容,但可以确定他笑了,好像挑着重担,走了很远的路,又累又渴,却忽然看到路边开出一朵明丽的野花,就不由自主笑出来。“当年安郡王通敌的案子牵连甚广,我父亲也是因为这案子才屈死的。我虽无心替他翻案,但机缘巧合,近几年我知道苗人又起了异心,计划着侵略我国,所以我安排了好些得力的手下在南疆打探消息。这就发现了陈岚这个蛀虫,也连带地查出了好些当年的事——说来也真是物以类聚,陈岚奉命做通敌叛国的勾当,又害怕自己终有一天会被主子抛弃,所以处心积虑搜集主子的把柄,以备不时之需。因此,查到了陈岚,也就查到了他的主子,当年之事,立刻真相大白。”
“那你要怎么做?”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他脱口问道,“你不去揭发陈岚吗?不去揭发他的主子吗?”
男人看着他,片刻,叹了口气,道:“若是为了报仇,当然应该立刻揭发他们,好让他们血债血偿。不过,为着江山稳固百姓安宁,就需要找一个适当的时机——陈岚手握缅州重兵,虽然他和苗人私通,但多年来,只是借着和苗人的关系染指盐茶生意,谋取私利。虽可憎,却并未让一寸疆土落入苗人之手。其实苗人很想进一步拉拢他,但他狡猾得很,并不想落个‘卖国贼’的罪名,所以一直敷衍。可是,若朝廷忽然追究他,难免把他逼急了,当真投靠苗人,那南疆可就危险了!”
“南疆?”忽然哈哈大笑,前仰后合不可遏制,“说什么漂亮话?我看你是因为陈岚背后的那个主子,所以不敢揭发陈岚吧?你怕揭发出了他的主子来,才真的天下大乱,是不是?”
男人愣了愣,凝视着他:“你……知道陈岚的主子是谁吗?”
“我当然知道!”他道,“他就是……”
忽然打住——私通苗人,又嫁祸给他的父母,这个和他有血海深仇的人,就是中宗德庆帝!
然而,怎么能跟旁人说呢?说了岂不是暴露了自己的身份?
得想个法子敷衍过去。
“我……”他寻思着搪塞的方法。只是一抬头,面前的男人已经消失了。只有夜色中景物朦胧的禁宫。
他已出了宫门。
那个幻影,到哪里去了?
他追寻。只看到宫门口的灯火,好像是一只巨大的猫,两眼闪烁,在笑——嘲笑他,幻象岂能追寻?
他也觉得自己很傻。摇摇头,举步朝自己的车轿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