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氏听黄鹂说完这些话,当即愣住了,紧接着,她鬼使神差地就抬手给了女儿一个耳光:“我养你这般大,你便这样与我说话!”
黄鹂挨了这一巴掌,本已经在眼圈晃荡的眼泪却反而缩了回去,她看向自己的母亲,轻声道:“我为什么要读?就算朝廷像前朝、前朝的前朝那样不许女孩子考秀才,照样有无数女孩子读?而于我而言,别的不说,就为不变成娘这样,我就得读!”
钱氏听到这句话,只觉得呼吸都困难了,黄鹂的话像刀子一样扎在她心上,若说做父母的对这句儿女说的什么话最没法忍受,这句“我不要像你一样”杀伤力应该能排进前十位,看似简单,里头所包含的东西太多太多。钱氏伸手指着女儿“你你你”的连说了几个字,却到底说不出什么有道理的话来,只能外强中干地吼道:“你想气死我么?”
黄鹂扭过头,不忍再看母亲色厉内荏的模样,她的母亲也曾是十里八乡著名的美人,也是别人口中出了名的贤良妇人,别人提他们家来,大半都是羡慕他们家庭幸福父母和睦的。而实际上直到今天,母亲在外头表现的也都非常体面,可是回到家里,无论父亲还是自己,谁又乐意跟与她她好好聊天,谁又敢与她多做交流?深一点的听不懂,浅一点的不知道哪句就会惹了她,让她自己讲,那不是邻居八卦就是逮着绣花做饭攒嫁妆,永远都是一地鸡毛。
都说儿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贫,可此时此刻,黄鹂甚至羡有些慕窦英了!窦英虽然二的没边儿了,可他的母亲却是个能够讲道理的母亲。黄鹂想到这里,心中越发郁郁,她轻声道:“我我没想气您,娘,我还有功课要去请教,你休息吧!”
她说着,不管钱氏在她身后如何大喊大叫,快步走出了正房,她走到院子里,往左手边看了一眼,那是她的小跨院,可是此时此刻,她怎么也不愿意回到那逼仄的院子里头,于是她迈开步子,一路走出了院子,走出了家门。
黄鹂走出门,呆立在家门口,有些茫然,又有些兴奋,她脑海里隐隐地在为自己刚刚作出的决定而兴奋,而兴奋中又带着一丝惶恐:这是她从未想过的,从未想过的路!
这条路是她的哥哥们一直以来理所应当毫无疑问地在走的路,而她,跟哥哥们生活在同一个院子里,接受着同一个老师的教育,甚至她比哥哥们还多了一个举人老师,而她,竟然到今天,才意识到自己也可以考秀才,举人,甚至——进士。
黄鹂部在街上,她抬起头看了看天,此时已经是傍晚,夕阳西下,金红色的霞光洒在她的脸上,明明是腊月,黄鹂还是觉得能从阳光里汲取到一丝暖意。
黄鹂抬着头看着蓝天,还有天尽头镶了金边儿的云彩,还有远处的山……尽管才跟母亲吵过架,她的心情却无比的畅快,长久以来一直需要依靠父亲依靠哥哥的那种无力感在她想通了的这一刻一扫而空:她的天分难道不是比身边任何一个人都好么?她的勤奋难道落在谁之后了么?那些天分不如她的,勤奋不如她的男孩子们,纷纷都把科举当做改变自己乃至改变整个家庭的途径, 而她却一直如此被动地等待着哥哥们来改变她的人生,这是多么的可笑!
她长长地出了口气,回过头来,看向自家的大门:只怕今天还有一场闹的,她须得打起精神全力应付!与其等母亲跟父亲夹缠不休,不如自己先与父亲说个明白!
她想到此处,迈开大步便朝自家的铺子走去。
黄家的铺子位置很好,在绿柳镇的主街道上,三个铺面有两间挨在一起,一间卖布一间卖杂货,另外一间在对面,黄鹂直接冲到自家卖布的店里,看到她爹正站在个小梯子上往下拿布,下头一个穿着葱绿色掐腰小袄的妇人娇声娇气地喊着:“我要的是那匹蓝的,黄老板给我拿绿的做什么?”
黄世仁连连道歉,赶紧拿了旁边的一匹:“是这匹么?”
那妇人答道:“哦,是这个,你与我扯上十尺,连着刚才桃红色的料子,一起给我送到我家去!”她说着扭身往外走,出门前看了眼黄鹂,然后鼻子里哼了一声,接着扭了出去。
黄鹂见那妇人出去,赶紧走到黄老爷身边扶住梯子:“爹,店里别人呢?这么高的梯子,你这老胳膊老腿的,这么上上下下的,万一摔上一下子可了不得!”
黄老爷见女儿过来,眼睛笑眯成了一条缝:“哪里就那么容易摔了?这梯子稳的很!杂货铺的活计病了,我让三郎去隔壁看摊儿去了!”
黄鹂点点头,又有些疑惑地问:“爹,刚才那女的是谁啊?我看着眼生。”
黄老爷小声说:“眼生就对了,她前日带着俩孩子到镇上租的房子,说是寡妇,过来投亲的,可她说的亲戚名字整个镇上就没人听说过……鬼知道她到底是什么路数,你少要与她来往。鹂娘啊,今日怎么想起来看爹?”
黄鹂小声说:“我又跟娘吵架了。”
黄老爷一愣,随即叹道:“你娘老糊涂了,你别跟她计较。”
黄鹂摇摇头:“不是这个问题,我是来跟您说一声,我估计您要回去娘得跟您闹,先跟你打个招呼。爹,我今天跟娘吵架的时候说我要考秀才。”
黄老爷吓了一跳:“哎呀,你这孩子,说什么不好,偏说这个,这也是乱说的?你回去跟你娘赔个不是吧!”
黄鹂轻轻地摇了摇头:“爹,我不是胡乱说的,我是认真的。”
黄老爷搓着手道:“好好的你怎么就想起考秀才了,鹂娘啊,跟着陈举人读明理是好事儿,你可别钻牛角尖啊!”
黄鹂道:“这算什么牛角尖?哥哥们是为了前程而去参加科举,我的想法跟他们差不多。我过去只是没想过这个问题罢了,如今想通了,自然就要去考了。说的先生不都要讲几句什么‘学得武艺,卖与帝王家’的么?小时候是不懂这些,只是觉得读挺有意思,后来知道了女孩子可以参加科举,还是没往自己身上想。如今才忽然想通了:整个柳树镇上,十几岁的孩子比我读更多的能找到几个呢?连随便上了几年蒙学的,家里都要让下场考考呢,我这正经读了六七年的,为什么不去搏一把?就算考中个秀才,名次好了每个月都有二两银子拿呢,若中了举,全家都能免税,见官不拜……大哥二哥都在为这个努力,我一样让爹娘掏钱读了这些年,干嘛不去试试!”
黄老爷没想到黄鹂的想法这么现实:“就为这个?鹂娘,你实在无需这样的,你还有俩哥哥呢,实在无需这么好强。考秀才哪里是那么容易的,难的很,你何必这么委屈自己?”
黄鹂道:“爹,这算什么委屈?难道哥哥们会认为去考试很委屈?说是为了咱们家,可同样还不是为了自己?考上个秀才见县太爷就不用下跪了,考上举人的话谁敢惹我!我读了这么多年,不去考一下我也不甘心啊!而且我也不想把自己的事儿全压在两个哥哥身上!”
黄老爷心里头简直愁死,自己女儿向来有主意,这打定主意了要考秀才,自己还真不知道怎么拦。正犹豫着,忽听到外头一片嘈杂,喝骂声夹杂着乒乒乓乓的东西摔打的声音,然后便是他熟悉的自家雇工李三的喊声:“陈大郎,你这是干什么,你这是干什么啊!好好的就过来砸摊子,你眼里还有没有王法!!”
“王法?在这儿我就是王法!回去告诉你们那老黄,以后看紧了闺女,少管闲事儿!要不然这次是砸杂货摊子,下次就是砸你们的布店了!哎呀,黄老爷,您在这儿啊!”
黄老爷听到动静跑出门,却已经晚了,只是这么片刻的功夫,自家隔壁的杂货铺子已经给砸了个稀烂:那杂货铺子里最多的就是各种盘子碗陶盆之类的东西,全都整整齐齐放在架子上,砸起来叫个方便,把架子一推就全完蛋!此时四五个架子倒了一地,黄老爷看着一地的碎瓷片,再看看领着三四个地痞站在一旁吊儿郎当看着吊眼青年,气的浑身发抖:“陈大郎,你这是什么意思?”这人名唤陈明,正是陈有才的独子,陈举人的侄孙。
陈大郎翻了下眼睛:“没啥意思,黄叔,咱们两家乡里乡亲的,认识也不是一天半天了!我爹叫您一声兄弟,您好歹也该给我爹点面子不是?哎呀,这是黄家妹妹吧,一阵子没见,这都成大姑娘了,啧啧,咱绿柳镇怕是找不出比妹妹更俊的姑娘了吧?这么好看个大姑娘,可不要没事儿往那些犄角旮旯的野庙里钻,这要是出了什么事儿,您哭都来不及,对不对啊黄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