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很少见到路知意这样的人。贫穷的学生其实不少,但像她这样从头到脚,每一根头丝都标记着“模范贫困生”的同龄人,他的的确确是第一次见到。
他慢慢地掰着馒头、喝着汤,最后问她:“路知意,你为什么想当飞行员?”
她一愣。
片刻后,不假思索回答说:“因为我想飞出大山。”
年幼时,只觉得小镇生活自由自在,年岁渐长,才觉这里虽广袤无垠,但精神生活仍然贫瘠。
不想一辈子贫穷,想改变现状。
不想和小镇姑娘一样,读完小学初中就回家结婚生子,忙碌一生。
不想天真地活在大山里,一辈子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有多大。
她这样说着,抬头看了看一望无际的蔚蓝天空,笑了。
“我第一次看见头顶有飞机飞过去,问我爸爸那是什么鸟,长得好奇怪。”
陈声嗤笑一声。
“爸爸说那是飞机,我问他飞机是什么,他告诉我那是载人去世界各地的最快的交通工具,如果将来我想去看看冰川大海,沙漠戈壁,坐它就行了。”
“然后呢?”
“然后我就去店翻,去找他说的冰川大海,沙漠戈壁。我看到了撒哈拉,看到了地中海,看到了尼罗河,也看到了极光下的冰岛。我从小就只看见过山,绿色的山,雪山,光秃秃的山,总之全是山。看到它们,才觉自己眼前的世界太渺小。所以我跟我爸爸说,我想当开飞机的那个人,因为我穷,买不起机票,可如果我是开飞机的,那就可以不用花钱四处去看看了。”
陈声又笑了,“还挺鸡贼。”
路知意说:“这叫机智。”
“有什么差别吗?”
“……”
路知意肚里能撑船,不跟他计较,只问他:“那你呢,你为什么想当飞行员?”
“我啊。”陈声靠在椅背上,漫不经心地把手往兜里一揣,“我爷爷和我姑姑是搞研究的——”
“空气动力学?”她当然记得他带她去的那个基地。
“嗯。所以从小耳濡目染,也就对飞行很感兴趣了。我小时候有个外号,叫十万个为什么,一天到晚缠着我爷爷,问他飞机为什么能上天,飞行器是什么,天上什么样,为什么会有飞机这种东西……总而言之,名副其实的十万个为什么。”
路知意笑出了声。
“后来爷爷被我问烦了,就跟我说,如果想要知道为什么,那就自己去尝试,去了解,别就只眼巴巴盼着一张嘴,答案就自己跑来了。”
陈声耸耸肩,“老爷子这么刺激我,我当然要做给他看了。”
“可你为什么没去做研究,反而跑来当飞行学员了?”
“因为我想让老爷子看看,他研究了一辈子,也就只会纸上谈兵,他孙子可不只有一张嘴,随便说说就行。”他眉眼微扬,不可一世地说,“老子的目标是上天。”
路知意哑然失笑。
可陈声轻飘飘抬头看她,接着说:“另外一个原因,老爷子早年长期在研究所里待着,那时候条件上不来,蓉城又潮湿,他五十来岁就不太能走动了,腿脚不利索。我当时年纪也小,一脸天真地跟他说,等我长大当个飞行员,载着他满世界飞,用不着他长途跋涉奔波。这不,狠话放得太早,后来想打退堂鼓也没脸抽身而出了。”
路知意望着他,年轻的男生坐在那,一如既往懒洋洋的,可他回顾往事时,眼里倒映着高原的苍穹与青山,唇畔夹带了一抹浅浅的笑意。
又有些别样的温柔。
少了些许张狂,多了几分从容。
她看得出,那些话里真真假假,真的是对爷爷爱护,假的是不争不馒头争口气。
因为他说到飞行员时,眼里有不灭的光。
她想了想,端起剩下的那点汤,学着当初他的模样,朝他面前的汤碗清脆一碰。
“那就再干一次杯,敬我们共同的堡垒。”
眨眨眼,她笑着重复一遍当初他说过的话:“你有你的堡垒,愿意为它横刀立马,坚守终生。我也是。”
陈声惯会说些刻薄的玩笑话,此时该说点什么呢?
——“路知意,你鹦鹉学舌学得还不赖嘛。”
——“你的堡垒是大山里的土堡,我的可是有空气动力学泰山北斗镇守的,也能相提并论?”
可她这样认真地冲他笑,鹦鹉学舌也无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