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晌午将至,吴氏命人将饭菜备齐,搬到花架下的石桌上去,自己抽身去看毋望他们,那兄妹两个仍是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慎行竟还未回来,便差了丫头到沁芳园里去看,又细听了他们的话头,原来是在说南院芳龄的婚事。毋望回头见了她,忙起来拉她坐下,又往外看了看道,“二哥哥还没回来么?”
吴氏道,“已经使了人去看了,九成是老太太高兴,一时忘了时辰罢,咱们再等一会子,等丫头来回了,若他在老太太那儿吃,我们便自己吃罢。”又转头对慎笃道,“我也差了人回母亲了,中上在这儿吃,难得在一起,好生聚聚才是。才刚是打聚丰园过来的?那里的事办得怎么样了?”
慎笃道,“听大哥哥同我父亲说,明早就送到义庄去,停了四十九日再落葬,在山脚下看了个地方,先使了人把墓室修好,回头往里头一放就算完了。”
吴氏叹了口气道,“瞧这凄凉劲儿,在家里只停一天就忙不迭的发送出去,早知如此下场,当初何苦来哉呢!”
听这弦外之音似乎另有隐情,毋望迷茫地看着吴氏,吴氏见她猫儿一样的眼神便笑了,温声道,“春君也想知道原由?”
确实很想知道!毋望老实点了点头,“舅母说罢。”
吴氏道,“那贞姨娘活着时不是个本分人,每日里一哭二闹要吃要穿的,把个家搞得乌烟瘴气!头里大哥哥是极疼她的,她想怎么从来没有二话,可惜她不知足,一味的同大嫂子掐,大嫂子是聪明人,狠毒不在脸上,时候长了大哥哥也看开了,反倒亲近自己的正经媳妇,结果贞姨娘这里可了不得了,差点没把聚丰园拆了!有一回也不知受了哪个奴才的调唆,大冷的天站在雨里等大哥哥,回来就病了,作下了这病根,时好时坏的,直拖了两年多,今儿寅时便咽了气,说可不是自作孽么,留下个小子,没了亲娘不知要受多少委屈呢。”
又是个有命无运的女人,毋望也不知怎样说才好,若有志气便不做妾,若做了妾,正室又容得下,那便安安分分守着孩子过日子罢,做什么整天想着斗呢,斗来斗去枉送了性命,不值当得很!
正叹着,派到沁芳园去的丫头回来说,慎行被老太太留下了,过会子要去祠堂祭拜祖宗,午饭不回来吃了。吴氏道,“既这么的,便不必等他了。”
三人起身往园子里去,那花架子上长满了爬藤月季,枝繁叶茂的,星星点点开了几朵粉色的花,绿肥红瘦的夹杂着,别有一番韵味。架下的石桌上摆了几碟小菜,一壶清酒,衬着这良辰美景,端的是赏心悦目。
吴氏招呼他们坐下,丫环给各人面前斟了酒,吴氏笑道,“原本大白天的不该饮酒,不过今日且破例,春君回家来了,这是极高兴的事,便稍稍饮上几口也不碍的,也不必食不言了,边吃边聊罢。”
两人听了都称好,毋望端起杯子抿了一口,吴氏道,“可辣么?不打紧的,少喝一些,吃过饭再歇个午觉,这一路上辛苦了,连着坐一个多月的船,把人生生闷死。”
慎笃道,“我倒想乘船出远门呢,可巧下月我爹要到苏杭一带去,我同他说把我也带上,也好出去长些见识。”
毋望觉得这慎笃甚是奇怪,便问道,“三哥哥,他们都读考功名,为何要跟舅舅经商呢?”
慎笃哈哈笑道,“我原以为妹妹是巾帼不让须眉的,没想到眼皮子也浅!考功名好是好,无奈我不是读的料,见了四五经我便头大如斗,何苦遭那罪!再说我们家有二哥哥做官就成了,家里总要有人做官有人赚钱才好,若正经做官,一年奉禄只几十石,荣华富贵哪里来?还是要靠我们这些商贾的。”
吴氏深知慎笃大大咧咧,说话也不过脑子,自家的孩子,并不与他计较,只管给他们两个添菜,毋望嗤道,“自己不肯读还搬出大道理来,也不嫌臊!”
慎笃道,“外头不肯读的岂止我一个!再说家里不是还有个大哥哥做垫背么,他是长子嫡孙都不臊,多早晚轮到我臊了!”
毋望和吴氏互看了一眼,吴氏道,“这话只在这儿说罢了,出去可不能瞎说。”
“我省得。”慎笃又道,“二哥哥今早听封还进宫面了圣,听他说这新皇帝是个仁君,又极有抱负,二哥哥打定了主意要做个好官呢,二婶子擎等着日后封诰命罢,我瞧二哥哥最有出息,官日后也会越做越大,我自小同他好,看他如今这样得意,真是为他欢喜。”
吴氏道,“可不是苦尽甘来么,亏得二哥哥争气,我眼下正给他寻摸好人家的姑娘呢,最好是年前能将婚事定下来,我的担子就卸下了,看着他成了家立了业,将来我也有脸下去见他父亲了。”
三人说说笑笑吃罢了饭,慎笃起身告辞,毋望和吴氏各自回房歇午觉,毋望身边换了六儿当值,那丫头安顿她在榻上睡下,将窗微掩上些,搬了绣墩坐在她旁边同她闲聊,毋望道,“到了这里可习惯?”
六儿道,“只有吃不惯的苦,哪有享不来的福呢!我虽是个丫头,单看眼下的日子也不比那小门小户的闺女过得差,真真是几辈子修来的福气才跟了姑娘,若没有姑娘,我这会子定是早死了,姑娘是六儿的大恩人。”
毋望阖了眼道,“我也不用报恩,只要能护得自己周便好,万事防着些才是宅门里的生存之道,得了空多跟玉华学学规矩罢,她是老太太身边的人,与她亲近些错不了的。”
六儿似懂非懂的点头,心里不解,这里的人各个都对姑娘那样好,竟还要防着些么?
毋望看她疑惑,也不说旁的,只道,“日后自然明白。”也不再理她,翻个身便睡着了。
歇了午觉起来,丫头们早已候着了,给她换了衣裳,头上插了支翠梅花钿儿,鬓边戴着金笼坠儿,上下齐打理好,吴氏也起身了,又和几个大丫头赞叹了一气儿,与毋望各带了一个人,往老太太的沁芳园去了。
这回两人仗着胆大,直接从聚丰园门前过,路过门口往里头看一眼,一间屋子的门眉上挂着白布,想来那是贞姨娘的下处,五六个和尚在廊下念经,另一班四个人穿着花花绿绿的大袍子,手里举着白幡,走着奇怪的步子,嘴里似哭似笑的说些什么,毋望道,“他们在干什么?”
吴氏压低声道,“人是死在屋子里的,要把她请出去,睡过的铺盖帐子和床都要烧掉的。”
毋望又细看,里头只有几个小丫鬟穿着丧服,年轻轻的死了,孩子又小,又不归自己养,连个披麻戴孝的人都没有,门庭冷落,无人啼哭,真是悲凉至极!
这时谢慎言远远看见她们,快步走了出来,给二人作了揖道,“婶子和妹妹这是过老太太那边儿去?”
吴氏道是,毋望还了礼道,“大哥哥节哀罢,人死不得复生。”
慎言毕竟与贞姨娘做了三年的夫妻,虽大吵小吵的不断,情份却还是有的,毋望看他眼睛红肿,想必也伤心落泪了。
慎言道,“恕我不能请婶子妹妹进去了,眼下不方便。”
吴氏点头道,“自去忙罢,我们只是路过,这就走了。晚上可还过老太太那边去?”
慎言摇头道,“这里离不得人,我就不去了,下回再聚罢。”正说着,里头人唤了,匆匆又跑了进去。
毋望和吴氏叹了叹,复往前走,过了两个小院落,从林里的甬道穿过去,便到了沁芳园外,透过花窗往里看,那里头与聚丰园截然两副光景,人来人往好不热闹。进了院子,丫头忙接了伞,引她们进屋子里,老太太正举着西洋眼镜看丫头绣的额子,见她们进来便招呼吴氏坐下,又叫毋望来看,只见那额子上拿金丝线绣了朵菊花,中间订了半颗珠子,针脚也极密实,毋望替老太太戴上试了试道,“针线绣工都好,只宽了些,改一改便好了。”
谢老太太道,“我原说呢,就是宽了些,倒显得我怕冷似的。”说笑了几句想起谢老太爷来,对毋望道,“外祖父这会子也起来了,和行哥儿说话呢,叫丫头领给他请安去。”
毋望便随丫头进里间,那祖孙儿人正在下棋,毋望看外祖父头发尽白了,精神头倒好,满面红光的,不像六十岁的人。慎行看见她,忙道,“老太爷,春儿妹妹来了。”
谢老太爷抬起头,见那牵挂已久的外甥女盈盈站着,竟已长得这样大了,一时百感交集,顿时红了眼眶子。毋望走上前去磕了头,趴在祖父膝头,爷孙两个又一通痛哭,谢老太爷上下打量了,连声只道“好,好”,竟说不出一句别的话来。
慎行上前安慰道,“快别哭了,今儿总算团圆了,咱们往后加倍的疼妹妹便是,太爷仔细伤了身子。”
好歹劝住了,棋也不下了,祖孙三人围坐下,谢老太爷问了些北地的生活气候,又聊些民俗风情,一时悲伤也烟消云散,毋望又挑些有趣的来说,里间便笑声阵阵,不绝于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