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妮儿平时是一个乖巧又寡言的孩子,哪怕心里再不乐意,也从来不会顶嘴反抗,只是这一次,白怀宝说让她去棉厂干临时工挣学费,还可以继续读,她的心真的活泛起来了。
八九十年代的大学生、中专生,吃、住政府承包,毕业后国家还管分配,哪怕考上一个中专,也能一辈子跳出农门,不仅不用再受大累,还可以吃商品粮。
小时候,他们这群农家子弟在前道上玩耍,孩子们没啥零食,饿了就拿一个大饼子,蜜口香甜地吃起来。
村里一小伙伴的爸爸在城里上班,妈妈在村完小教,他们全家都吃商品粮,她就经常拿着雪白的馒头,偷偷地跟大家交换玉米饼子吃。
那时候,吃商品粮家的孩子,馋老百姓家的玉米饼子、地瓜面,老百姓家的孩子,就馋他们的白面馒头和大米饭。
春妮儿特别想继续念下去,不想再像父辈那样“面朝黄土背朝天”,受着天下最大的累,也吃着天下最大的苦。
自己的娘,自己的哥哥,自己周围的乡亲,都不馋也不懒,勤勤恳恳却终日为嚼谷发愁。
谁也不愿意做人人看不起的“土包子”“乡下人”,可又摆脱不了那宿命的定数。
春妮儿家是六间屋的大院子,东边三间土坯房现在她与母亲、哥哥住在里面,紧挨着西边,还有三间屋的空地,需要等着盖房子,准备给哥哥娶媳妇用。
孤儿寡母难混就在这里,如果春妮儿的父亲还活着,西边那三间土坯房,也许早已经站起来了,房子只有矗在那里,儿子才容易说上媳妇来。
可刚刚吃饱肚子的人家,实在没有多余的钱,去操持盖房子的事;好在春胜、春妮儿兄妹俩长大了,日子虽然依旧穷,大饼子、玉米粥总算可以管够了。
在院子靠南院墙那里,有一棵茂盛的大苦楝树,这树名字不怎么好听,但民间传说是可以镇宅、辟邪的,所以大部分农户院子里,会种棵苦楝树。
春妮儿负气来到巨型的绿伞下,希望夏日的晚风,吹散内心的燥热和烦闷,她仰脸看了看树冠,一嘟噜一嘟噜,青枣大小的绿色苦楝果,隐隐约约挂满绿叶间。
哼,这些果子即使熟了也没啥用,不能吃也不能戴,根本就不能变钱,越是无用的东西,长得越多,有啥用?
她把头低下,发现了一个小洞眼,她寻来一截短木棍,一下一下把那个洞眼抠大,然后把食指伸进去,里面的知了猴,顺着她的手指,就爬上来了。
春妮儿把知了猴放在掌心,眼珠一动不动地看那物,向边上爬着,每当爬到手的边沿,它就伸伸前爪试试,没有着落,爪子落空的知了猴,会赶紧把伸出的爪子,再缩回去,重新回到春妮儿的手心里。
春妮儿呆愣愣地看着,好像很懂得进退的知了猴,明白自己生在贫苦的农家,除了通过考学改变命运,实在是没有其他路可走了。
现在,白怀宝好像对春妮儿有些情深义重,也在诚心实意地为她着想。
可白怀宝毕竟是厂长的儿子,即使有一天他考不上大学,凭着他是非农业户口,凭着他爸爸的能耐,照样可以有一个比较好的工作。
而李春妮呢,农村户口不说,还没有父亲,家里又格外贫穷,门不当户不对的,又怎么可能成为厂长家的儿媳妇?
前世的春妮儿,可以为了所谓的爱情,也为了自己能够脱离苦海,而奋不顾身地做了临时工,才是她的悲剧人生拉开序幕。
既然重生一回,她就坚决不能再做糊涂事!
春妮儿手心里的知了猴,没有爬向她手的边缘,而是顺着春妮儿的手腕往上爬,春妮儿想着自己的心事,没有注意挪动的知了猴。
突然,她感觉一阵疼痛,原来知了猴的大钳子夹了她的肉一下,春妮儿胳膊一抖,知了猴掉到了地上,她的右手腕处,留下了一个不太明显的红印儿抓痕。
“春妮儿,春妮儿,还不屋来吃饭,都凉了!”春妮儿把知了猴踢到了鸡窝旁边,气也消得差不多了,就回到了屋里。
哥哥春胜早就撂下饭碗,跟同伴们下湾凉快去了,屋里只有春妮儿娘俩。
“春妮儿,你是娘生的,手心手背都是肉,可你不能眼看着咱家绝后呀!香莲你俩同岁,为了给她大哥娶媳妇,她不是‘换亲’了吗?‘换亲’都知道没有几家好的,可总比娘家“绝户”了强。你跟那个白厂长的儿子好好说说,让你哥哥去干临时工,你就可以不用‘换亲’了。”
春妮儿没吱声,她跟香莲同岁,只不过香莲的生日比她大一些,她爹娘为了不让儿子打光棍,竟然让香莲嫁给了一个三十多岁的老光棍;让她哥哥娶了那个老光棍的妹子做媳妇。
在农村,实在说不上媳妇来的人家,如果自己有女儿,就会让女儿为儿子“换亲”或者“转亲”;“换亲”是两个贫穷家庭各有儿子、女儿,两家直接做亲戚;“转亲”就是有儿有女的三个家庭,轮转着做亲戚。
这是农村的普遍现象,女孩子只有听命的份。
在苦哈哈的农村,女孩甭指望念多少,能够不给哥哥弟弟去“换亲”,去“转亲”,那就是烧高香了。
“让我哥哥去做临时工,这怎么跟白怀宝开口呀?开了口也不知道他能不能答应帮忙?”
“你跟他好好说说,我看那孩子挺仁义,不装大!在咱看来,那是一件千难万难的事,对于他这个厂长的儿子来说,就是上嘴唇碰下嘴唇那么简单。”
“那,那我试试吧!娘,你能不能给我一块钱?我想批发点冰棍卖卖,地里已经‘挂锄’了,这时节没啥农活了,我想挣点钱,我想再回去复课。”春妮儿低声到近乎哀求。
“妮儿,别瞎想了!你到哪里去淘换自行车?难不成你背着冰糕箱子,到处走着去卖冰棍?”
“镇上五天一个集,我就去镇上卖;娘,我还想回去复课试试。”
“再说吧,你别想一出是一出,咱家里的钱全打扫出来,也不一定够一块啊,别的可以不买,盐却不能没有,家里的那点钱,就是买盐买‘洋火’用的。”
春妮儿不吱声了,她知道娘和哥哥汗珠子摔八瓣,才东拼西凑让她初中毕了业;平时娘花钱,恨不得一分钱掰成两半。
前世贫穷的命,难道重生后要继续吗?那一夜,躺在炕上的春妮儿,翻来覆去睡不着。
她觉得右手腕处有点点痒,用手挠了挠,发现正是刚才被知了猴夹到的地方,借着窗外的月光,她看到手腕那里似乎格外亮一些,被夹的地方竟然出现了一枚胭脂痣,只是亮光一闪,又恢复了正常。
春妮儿觉得夜深了,自己眼睛应该是花了,不然身上的肉怎么会发光呢?
想着想着,春妮儿就什么也不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