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南境数十年难得一见的下起了大雪。
正该是拥裘烤火、暖酒微醺的时候,别云涧却成了一片狼藉。
涧北山坡上,黑衣人影正深一脚浅一脚的走在雪里。在他背上,是一个面色惨白的姑娘。
鹿未识后脊的骨头已经断了,为了不让她乱动,悬阳只得用黑袍将她裹起来,折几根粗枝固定在她背后,再用链子将她上半身和树枝捆在一起。
哪怕这样,还是把他疼得一茬一茬的冒冷汗。
这样冷的天,汗水很快又结冰了,染得他鬓梢白莹莹一片碎冰碴儿。鹿未识轻声叫他:“尊使,你冷不冷?”
他闷闷的,无声摇了摇头。
阿廿虽然看不见他的脸,也能猜到他此刻是什么表情,“我又不疼,没事的……好在你如今也不疼,否则这一鞭子挨的亏大了……”
无知无觉的鹿小师姐想哄哄他,却直接扎到了心窝子上,悬阳脸色更沉了。
他还没有告诉阿廿魑印已解,但显然,此刻不是说这些的时候。
沉默了一会儿,他只能不轻不重的“嗯”了一声。
阿廿是真扛不住了,脑袋耷拉在他后颈,气若游丝,“我们现在去哪儿?涧南吗?”
“嗯。”
“可是……师祖还在生气呢……他会救我吗……”
她声音越来越小,到最后没了动静,不知是睡了还是晕了。
悬阳自己步步艰难的往前走。苍山负雪,天黑地白,这山好像比往常大了,似乎永远也走不到头……
走了多久记不清了,或许没有太久,因为天还没亮,阿廿还没醒,身后也没有追兵赶来。
他总算在力竭之前,来到了别云涧水边。
雪还在下,周围一切笼盖其中,唯独涧水还未结冰,黪泠泠横在两山之间。
夜悬阳默念咒诀,指尖起了一簇浅浅的光,可那光亮只微微闪烁了一下便消失了。他又默默试了一次,这回,连个火星子都没有……
堂堂寂牢尊使,沦落得连个护身决都念不动。
他没工夫跟自己置气,只稍微匀了匀力气,把阿廿背稳些。正琢磨着如何过去,一道水浪从涧水中腾起,直接朝这边来了。
无恕先察觉了,立刻松开了捆在悬阳背后的阿廿撂在一旁。它努力想撂得轻一点,但阿廿落地的那一瞬,悬阳还是疼得差点死过去。
可惜他没有更多的时间平复自己的痛苦,因为这眨眼的功夫,别云涧水起了好大的波澜。水光前赴后继,每一片水浪泛起的光都硬朗如刀锋,隐藏在平静之下的涧水又一次在没有旁观者时展露了它的秘密。
绝境和肆虐,总要有一个先被淹没,但夜悬阳显然是不甘于被淹没的那个……
不知过了多久。一个人影终于爬了回来,湿漉漉倒在鹿未识身边。
鹿未识还晕着,没有了无恕的捆缚,那几根粗枝散落在一旁,她被打碎的脊背缓慢而微弱的起伏,整个人安静又苍白,什么纷乱和痛苦都扰不到她了。
他躺在她旁边,黑发埋在积雪里结了冰,新雪又落在脸上,他安安静静看着她,伸手帮她抚去头发上的雪,忽然听到有个声音叫他,“后生,方才是你扰动了地脉?”
他原本半阖的眼睛瞬间睁开了,努力坐起身,看到了那张他和鹿未识苦苦寻找多日的老脸,钟常。
鹿未识醒来时,天已经亮了。
夜悬阳就靠在她身边,半只手在她肩上虚悬着,闭着眼。几乎在她醒来的同时,他也睁开眼睛,下意识压住她的肩,似乎怕她乱动。
阿廿知道自己挨了鞭子,“我不动,别担心。”
夜悬阳点点头,还盯着她看,神情不算太好看。
阿廿猜到了他要说什么,抢在他前面,“千万别问我为什么帮你挡鞭子,喜欢你,心疼你,不想让你受伤,这不是很明显吗?”
尊使大人被她噎住了,又听阿廿继续道:“别愁眉苦脸的,我这叫弃卒保车,我受伤了,你能带我逃出来,换做你挨了一鞭子,我肯定背不动你,我多聪明啊。”
她声音很虚,语气却还在往上扬,努力想轻快一点。可惜夜悬阳的神色并没有因为她的故作轻松而好转,良久才开了句口:“抱歉,又连累你了。”
阿廿抿抿嘴,“寂牢尊使半辈子的抱歉怕是都说给我一个人听了……我都有点骄傲了。”
她顶着一颗豁大的心,说起话来总是轻描淡写的,悬阳的神色依然没有缓和。
阿廿最怕他这样,赶紧打岔,“尊使,我们是在涧南吗?”
“嗯。”
“师祖愿意救我们?”
悬阳微微摇头,“不是穆前辈,是钟常长老……”
“钟常长老……他回来了?”
二人正说着话,房门开了,钟常拈着胡子迈步进屋,递给悬阳一个小瓶子,“每天吃一颗。”
悬阳点头,转身要喂给阿廿,钟常叫住他:“这是给你的,她吃不吃药也不打紧了。”
阿廿从他这话里听出了三个字:没救了。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小心翼翼的问钟常,“前辈,救我一下的必要都没有了吗?”
钟常老头是真心不太待见笙闲这个废物徒弟,斜了她一眼,阿廿立刻闭了嘴,还以一个假笑。
老头皱了眉,似乎察觉到哪里不对。突然凑近一步,低头捏住她的手腕找脉息,“你如此伤重,还能神色如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