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前,舍寻给他桀骜难驯的小徒弟打下了三圈银链,一个月后便撒手去了。
从此那凶兽一样的小尊使收起了浑身利刺,离群索居,愈发古怪不近人情。
谁都知到他怪,却少有人知其缘由,只道是突逢变故,改换性情罢了。只有他自己知道,这一切不仅是因为舍寻和无恕,还因为他隐隐感觉到,自己身体里住着另外一个人。
自从银链缚身,夜悬阳就发现了异常,自己竟偶尔会莫名发笑,莫名落泪,甚至会对着黑漆漆的牢墙失神,甚至不经意间,会有个细柔的声音闯进他梦里,像一片羽毛挠着痒痒,说一些他听不清的话。
到后来,他开始没来由的感觉到痛。起初只是一次很偶然的痛楚,似乎有什么东西割伤了他的手臂,掀起衣袖查看,皮肉完好,痛觉也只是一瞬,很快消失了。然而从此后,那痛觉便神出鬼没的缠上了他,不知何时会突然冒出来,有可能在肩背,也可能在腰腹,甚至可能是脸。痛楚的时间一次比一次长,从一开始仅错觉似的转瞬,到切切实实的疼上一会儿,到后来,可以疼上半盏茶,乃至一炷香。
夜悬阳身上本就藏着太多复杂的东西,复杂久了,人反而会变得冷静而清晰,可以将每一丝感知明确的辨剥开来。他用了三年时间学会了与银链相处,进而发现了一件事:这些莫名而来的情绪和知觉完全与银链无关。
这些感觉更像是他身体里住了另外一个毫不相干的人,那人有各种各样的小情绪,有源源不断的小伤小痛,捉摸不定,敏感且易受伤,却鲜活得让他发慌。可怜寂牢尊使从小到大几乎没干过积德的事,实在无从判断这来路不明的古怪是哪次造孽招来的报应,只能在极度真切的恍惚里捱过了一个又一个春秋……
直到五年后的某天,一个姓鹿的小女子被他两招拍到墙上,与此同时,他感觉自己的胸腔狠狠挨了一下。
那一刻,多年深埋在冷静和压抑下的情绪瞬间翻涌而来,他看着面前的小姑娘,很快意识到了什么。
他顺着她的意思,不动声色将她送出去,趁她倒在树林里,偷偷检查了她的手臂和肩背,果然,记忆中每一次莫名的疼痛,在她身上同样的位置都留着疤……
他等她醒来,加以试探,却再一次混乱了。
这姑娘说哭就哭,说笑就笑,顶着一副废物模样,举止却让他琢磨不透。他处处防备,步步试探,几乎寸步不离的盯着她,仍瞧不出丝毫端倪。可她的伤痛,她挨的打,乃至她月信的不适,无一例外的降在他身上,让他不敢轻举妄动——他以为,是她在害他。
直到此刻,这小姑娘抱着个耗子无知无觉的坐在她对面,他才明白,那些感知和痛楚,只因为他捏碎她的念境,尽数反噬在了他自己的身上。
从头到尾,他自作自受。
而鹿未识却因为他,从天纵之才沦为了一个彻头彻尾的废物……
悬阳突然发现自己有点可笑,警醒了这么久,到头来十八般武艺尽数打在棉花上。他恍恍惚惚的看着阿廿,茫然不知该如何开口。
阿廿却说话了,“尊使问了我这许久,那你呢?你骗我来这儿,就是为了利用我的念境?还是说从当初押送囚笼开始,你就在故意接近我?”
“当初,你我不是各怀鬼胎吗?”此人最大的能耐就是把混账话说得理直气壮,哪怕此刻于情于理都是他亏心,也还是说不出什么温软的话来。
阿廿点头,“也对,医什么的……我本不该妄想。”
她清清冷冷的笑了一下,然后把伏坤鼠揣回袖子里,低头摸索着下床。
悬阳下意识拦她,“医已经让宿袂去取了,需要等些时日。”
她绕开他的手,“不必麻烦宿公子,我自行离开就好。”
阿廿天生就是个好脾气的孩子,和什么畜生都能相处,天大的事也不见她发火。但这并不表示她很好欺负,相反,她的愤懑和委屈往往被平静遮了,却在心里默默与对方划开距离。
夜悬阳此时显然被划开了,稳坐楚河汉界对面而不自知,“天还黑着,你能去哪儿?”
“一个丢了念境的人对尊使毫无用处,不必为我费心……”她顿了顿,抬头朝他笑了笑,“或者,尊使是想灭我的口吗?那我就不跑了,反正打不过你,也懒得白费力气。”
人一旦无所求,就硬气不少。阿廿温和着一张面皮,云淡风轻答他的话,虽然模样有些憔悴,气魄里却隐约找回了别云涧小师姐该有的样子。
夜悬阳犹豫了一会儿,“你可以等他把医拿回来再走。”
“不必了,人各有命,我家妹妹没有那本医,也不至于活不下去。对了,我的念境……还请尊使莫要对旁人揭穿,就当是看在那束野花的情分上吧。”
她平静利落的说完这些,甚至还抬手抱腕道了声“告辞”,然后转身出门了。
外面黑得透透的,一时也分不清东南西北,阿廿随便蒙了个方向,走得心不在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