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这个举止从容,气度不凡的年轻人,淳于琼只觉得扎眼至极。
他从来没有想过,这世界上有哪个无君无父之辈,能够如此坦荡、如此堂皇地立于天地间。
哪怕是张角这等人物,在决定起兵造反时,更多的也只是一种不得不为的无奈,以及前途未卜的彷徨,却绝不会如此人一般坦然、决绝。
淳于琼是个少年从军,一路从死人堆里摸爬滚打出来的将军,他镇过羌族,拼过黄巾,战过叛军,剿过盗匪,所历之惨烈战事可谓无算,他见过的反贼逆党更是数不胜数。
在这些人里,有的是因为非我族类,备受歧视而叛,有的是因为田地被兼并,活不下去而叛,有的是因为遭受上级打压而叛,林林种种,不一而足。
饶是出身不同、家世不同,可这些反贼却有个共同点,就是因为他们明白,自己做的是朝不保夕的提头买卖,所以身上都有股孤注一掷的疯狂、甚至是绝望。
就连那些信奉太平道的黄巾贼也不例外,毕竟当张角本人都无法肯定此举究竟是对是错时,其他人又能如何了?
事实上,在当初起事之时,张角就已预料到,他们最好的结果,也只是努力多撑持一段时间,撑到让天下看清汉室的虚实,让满怀野心的各大世家再也忍不住诱惑。
而就算是那样,黄巾大概也还是会沦为血祭,在他们的尸体上,世家、豪强将展开新的血战,和决出新的皇帝……
固然谁都不愿将手伸进火里,可那些在火中备受煎熬的天下人们,又是何辜,而且,总要有人无奈,总要有人敢为天下先的。
所以,张角做了第一個伸手的人。
但他根本是知其不可为而为之。
可是眼前这个人不一样。
很不一样。
他看上去并不绝望、也不疯狂,只是坚定。
就好像他根本不觉得自己是在“造反”和“叛乱”。
因为在他眼里,反的是朝廷,乱的是公卿,他只是来这里弥平乱象,将一切导向正轨而已。
可淳于琼完全搞不清楚,这种毫不迟疑的坚定究竟是从何而来?
明明他所追求的东西,根本就是一个空想出来的幻影而已,何以能够如此坚定?
自古以来便是穷人辛劳,富人享受,弱者哀嚎,强者剥削,皇帝老儿坐龙庭,哪里有翻过来的一天?
该不会,这小子根本就是个读读傻了的死脑筋吧?!
怀着这样的想法,淳于琼手上动作却丝毫不慢,说到底,什么穷人富人、强者弱者,和他又有什么关系?
淳于琼从很小的时候起,就是个头脑简单,认死理的人。
他最认同的一句话,就是有恩必报。
既身为汉臣,食汉禄,那忠于“汉室”对他来说就是高于一切。
在初入京师时,淳于琼还曾执着于武之争,不忿于武人在朝中的地位低下。
——凭什么我们这些舍身忘死,把命都豁出去的武人,要被这些只知清谈坐啸的士人如此歧视?
武人只是一把剑而已。
每每听到这种说法,淳于琼虽强自忍耐,仍是不能不感到一种愤怒。
可这状况,并未持续多久。
在天子赐予他中兴剑时,淳于琼改变了。
接过剑的瞬间,看着天子的表情,他骤然明白了一件事。
——他就是一把剑。
可这又有什么不好?
这是天子给他的位置,亦是他的价值所在,更是他最能发挥出作用的地方和形式。
公卿有公卿的位置,士族有士族的位置,天子自然有天子的位置,人人各有不同,若要强行更易,并无益处。
我淳于琼是剑,是天子之剑,是会为汉室天下斩尽一切强敌的剑,至于其他一切,与我无关!
带着完全透彻的意念,淳于琼眸中寒光乍现。
那光也如他的剑刃一般锋锐、简练。
既然立场已分,又何必多言?
战端就在刹那间再启,淳于琼带着八名武功不弱、身负万斤雄劲的亲卫掩身杀上。
其余速度稍慢的剑士们知机在外围组成第二重、第三重包围,对围杀上级高手,他们有着相当程度的经验,知道该如何布阵,才能将人数优势发挥到极致,好慢慢磨死对方。
此时此刻,在淳于琼心中,光叶横舟一人的威胁性,就要高过整支黑山军。
若是能够在此地将他斩杀,就算是再立一个黑山军主,亦或是将张燕这厮重新扶正,令其归顺朝廷,又有何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