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眼整个京城,曾经与突厥交战几十年,又亲自去过突厥、见过可汗,对突厥情况非常了解的只有玉进忠一人,近来兵部也时常会找玉进忠问些突厥情况,以此借鉴。
不过,问过之后也就没有结果了。玉进忠又多次向朝中进言朝廷应该紧发兵,趁着可汗并不支持左贤王出兵、刘宏印新立根基未稳之机一举将左贤王打败,平定叛乱,又自荐带兵北上,收复营州,却一直没能得到允许。是以他每日早起满怀信心到兵部打听消息,日暮又会长嗟短叹地回来。
“朝中有皇上,有那么多大臣,他们到底是怎么想的呢?”枇杷又气愤又不解,“就算为了防备突厥从西而来,那也不能放弃东路啊?否则突厥人和刘宏印也一样能打到京城来的!”
“先前我刚到京城时也觉得京城物华天宝,人杰地灵,”三哥道:“可现在遇到大事,却见这些风流人物都其蠢如猪,想来当年曹刿的一句‘肉食者鄙’,尽道出其间之意了!”
正如玉家兄妹所议论,京城这些从小就养尊处优的贵人们实在是目光短浅,见识微薄。就在国难当头之时,竟然有人不思如何驱逐突厥人,平定刘宏印叛乱,公然在朝堂上请皇上南巡避难。
皇上虽然没有同意,但消息却已经有如长了翅膀一般,飞快地传遍了京城各地。
平日极少出门的杨夫人也听到了,“刘嬷嬷出门买菜回来说街头巷尾人们都在议论纷纷,偷偷出城的人又多了起来,就是王大人又贴了安民告示亦无用。比起我们营州人,京城人的胆子实在太小了。”
三哥却道:“经过几次突厥战火的京城人早就怕极了,只要有个风吹草动立即就草木皆兵,而且皇上真说不定哪一天就又去南巡了,因为整个京城里胆子最小的就是他!”
儿子口出不敬之言,但玉进忠与杨夫人看看儿子,却都没有说什么,因为他们心里也明白儿子说得一点也没错。
枇杷亦气道:“上次京城被突厥攻破,就是因为皇上竟然放弃守城跑了!京城的城墙如此高大坚固,又有数万卫戍之士,粮草充足,守住三五年根本不在话下!皇上确实胆小如鼠!”
对于正事很少发表意见的周昕也开口了,“伯父伯母,上一次突厥进犯时,朝廷就张贴了安民告示,让大家不必担心,但是皇上在安民告示张贴的当天晚上就跑了,只有很少的达官显贵跟着出了京城。而我们这些相信朝廷的人都倒了霉。现在王大人是以自己的威望压住京城的局面,京城才没有乱起来,但其实并不是大家真信朝廷了。”
周昕并不大懂得朝政,但是有过切身之痛的她对于当前的局势看得最透彻。玉守义赞同,“京城的局势不过是表面稳住了,而老大人现在是最难的,一边是朝廷,一边是百姓,他哪一边都不想辜负,所以把责任全担在了自己身上。”
枇杷赶紧道:“现在最关键的是赶紧出兵,只要挡住了突厥人,京城也就稳了,老大人也不难为了。”
“据兵部里的人说,朝廷也并非不想派兵,除了戍卫京城的兵马外,果真无兵可派。”玉进忠道:“本朝的兵力一向外实而内虚,现在各节度使府拥兵自立,朝中的军队反而极少,像十六卫这样的京卫又早成了花架子,所以朝廷就是想调大军北上,也没有多少军士可调,现在正在下诏命各节度使勤王。”
先前玉家在营州,虽然也知些朝中之事,但到底并不透彻。如今在京城一年多,毕竟是帝国之都,所在角度不同,所闻所见又远超先前,是以识对本朝的弊端又有清晰的认识。
本朝立朝之初便在边陲之地设藩,派出节度使统领军队,代表皇帝驻守边疆,后来渐成定例,节度使手中的兵权益胜。
不过,立朝时京城猛将如云,十六卫凶悍如虎,节度使皆身沐皇恩一心报国,朝内朝外俱为一体。但一代代地消磨下来,朝中日渐空虚,外藩逐渐强壮。天宝之乱,安禄山和史思明能够大军轻易长驱直入,也正是因为如此。
此后朝廷虽想重新整顿,但情况没有好转,反倒更坏了,在天宝之乱中占据了实地,拥有兵权的节度使们更难以管束,对朝廷阳奉阴违,甚至不予理睬,而朝廷亦怕他们谋反,反而更束手束脚。
眼下朝廷手中也有只南衙统领着几万人马尚且可用,但又不舍分出平叛,也确实只剩下诏勤王一途了。
不过,勤王的弊端亦是不小,上一次勤王大军在京城抢掠的财物、人口甚至比突厥人还要多。周昕母子三人就是才逃出突厥人的掌控,又落入勤王大军魔爪,周家小弟至今没能找到,周夫人也一直神志不清。
事到如今,玉家一家人亦无可奈何,由最初听到营州沦陷后恨不得马上披甲上阵到现在只能无奈地在京中蹉跎时光,每个人的情绪都很不好,可是又知道彼此俱是难过,大家又都努力收敛脾气,只怕不小心就发作出来。
于枇杷而言,除了国仇家恨,她还有一重麻烦,那就是她应该回到玉真观修行去了。但她自过年起便称病在家,虽然太夫人离世后她的“病”自然就好了,但又哪里能安心去玉真观修行呢?
营州沦陷,京城内人心惶惶,随时可能出现各种情况,且田令攸因为突厥人进犯的事,受到朝臣们大力抨击,想来也没有精力再来打玉家的麻烦。杨夫人便亲笔写了信让人送到玉真观,请知观答应女儿多留家中一段时间,知观原就知道玉家之事的,自然不会反对。
于是枇杷便依旧留在家里,只是杨夫人怕惹出事非,一直严格地看住她不许出门,而她亦明白其中的原由,果真深居简出起来。
但枇杷心里苦闷极了,营州是她的家,是她曾流血流汗保卫过的家,她在京城中最开心最得意的时候也没忘记过自己终究还是要回营州的。听到营州沦陷于突厥人手中,她觉得比自己的心肝被摘下去了还要痛苦。
可是她又能怎么样呢?父亲每日早出晚归,他本不长于言谈,可他却极力劝说他能见到的每一个官员尽早派兵北上,趁着突厥内部内讧时先将左贤王一支的力量消灭,因为眼下的左贤王将来一定会成为朝廷的心腹大患……
三哥也是朝廷命官,他在家中虽然经常说些对朝廷不满的话语,但其实也一心想为朝廷收复营州。他除了一直为发兵北上而建言,而且还拖着残疾之身到处联络逃到京城的营州人,以期将他们组成一支北上的队伍。
杨夫人和周姐姐操持着家事,又将家里每人的行装都打理好,只要一声令下,随时就能出发,其间又一直在准备北上时要用的钱粮物品。
唯有自己,不能出家门,家事上也帮不上太多的忙,虽然受父兄之托管理着家中军士,但她还是觉得自己有很多力气使不出来。
这一天,枇杷与与大家一起操练过后,又特别留下安抚军士们的情绪。毕竟家里的军士们也都来自营州,哪能不惦记家人,痛恨突厥人,不急着打回营州呢?
王淳从外面过来,便与大家坐在一起,帮着枇杷说些安慰军士们的话。他于大形势较枇杷还清楚,见解亦高,采又好,大家极信服他的。
到了午饭时分,枇杷便将他让到内院,“你去见见我娘吧,早上她还念起老夫人,想过去看看又不好过去。”
自从与王泽说清后,玉家便不与王家来往了,更不会再登王家的门。只求仁堂一支除外,但也只是王家人过来,玉家人并不去王家。王家人正在守孝,本不应该出门,但逢此时刻也不可能再讲究这些没用的礼仪。而且玉家出身边塞,又是武将世家,没有避讳,不在意与正守孝中的人来往。
王淳便随着枇杷进了屋子,向杨夫人道:“从去年秋天就绵延不愈,最近又有丧事,一直不大好。不过这两日歇了歇,觉得有精神了,早上吩咐我过来向伯母说一声,不要再惦记了呢。”
杨夫人又细问问老夫人的起居,因正是午饭时分,便笑道:“在这里吃吧,我单给你准备几样素菜,也陪枇杷说说话。”
王淳说了饭也没有急着回去,他因为守孝今年不能参加科举,也不能到衙里给老大人帮忙,除了侍疾,便时常到玉家来。知枇杷愁闷孤单,每次都来安慰她。
两人都不如意,正是所谓的“同是天涯沦落人”了,谈起时政,同仇敌忾,说起各自小时的经历,也颇合得来,更兼杨夫人一向待王淳与亲儿子一般,从不拿避嫌之类的规矩来管束他们。
只是枇杷一向心思极简单,根本想不到别处,王淳也因守孝及眼下形势纷乱不欲更添事端而从不流露出其它。所以两人就是单独在一起说话,也与在别人面前是一样的,亦没有什么私话。
不过,幸亏有王淳陪着说话读练武,枇杷才不至于觉得日子太难过了,她因此与王淳更熟了。
到了二月中,形势并没有变好,德州城池被攻破,刺史遇难。京城之内民情汹汹,几成民乱,王老大人每日忙得焦头烂额,而皇上及朝中重臣们不但不能体会他的难处,反而时常苛责。
老大人偶来玉家,不免流露出颓然之色,“如今之形势,我继续留任京兆府尹,终将死无丧身之地。但身为臣子,又能如何?唯以死报国而已。我死不足惜,只留老妻弱孙,将来还要你们帮忙照顾。”
玉将军与杨夫人不由泪下,老大人一生饱经风霜,临到老时又遇到此难,但他们亦知不能劝老大人辞官,不只是老大人不会同意,就是朝廷也不会应允,只得含泪答应,“若有意外,我们夫妻自然会奉养老夫人,照料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