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琮哥儿他姨娘?我记得她是当年大老爷花了四百两银子从两川买来的,偏是身子不大好,三日病两日昏的,就像你林妹妹那身子骨。后来,生了琮哥儿,一病没了。如今提起来,大太太还时常抱怨说,那么多人参燕窝,花掉的银子,照样儿打个银人也够了,倒白填了土……”王夫人向着薛宝钗点了点头,缓缓说道:“大老爷的房里人又多,我也只见了她两三面,总是病怏怏的……”
“怪不得呢。”
凤姐儿掩口笑道:“前儿因老爷的病,大太太叫了我去,很说了一通这些姨娘丫头不好的话,我当时就劝大太太说,既然府里家生的不好,不妨往外头买去。偏大太太又说了一通人牙子家出来的,还不知有什么毛病,买了来家,三日两日的装妖作怪,惹得神憎鬼厌。我还同平儿说,大太太又弄左性儿,家里头这些难道就不作怪了?这会子听太太说,才知大太太的顾虑。琮哥儿他姨娘才华再好,只这身子骨不好,在大太太眼中,也算不得好了。”
薛姨妈朝着王夫人笑了笑,说道:“女儿家就算是有才华,可也不能读进学,做的诗词章,也比不得那些有学问的生儒生,传扬出去,不是徒惹人笑话么?所以,我们家宝钗虽然读识字,平日也只做些针线,偶尔动笔,也不过描描花样,记记账目。”
“这就是宝丫头稳重平和的地方。”
王夫人面带微笑的看着薛宝钗。薛宝钗似是不好意思地低了低头,摸了摸胸前的金锁儿,款款大方道:“女孩儿家读识字,不免伤春悲秋,吟风弄月,自寻烦恼,愁坏了身子骨。琮哥儿的姨娘所留残词,一腔怨情,泪痕宛然,恐怕她的病,正是因此才不能愈。”
说着,薛宝钗轻轻看了王夫人一眼,微微蹙眉道:“方才我听姨娘说,琮哥儿的姨娘出自两川,两川至今的风俗,女孩儿自小上学读,竟是与男子一般……”
凤姐儿未听出其中含义,笑道:“竟有这样的风俗?倒是奇了。难怪琮哥儿能有这样不俗的天分。”
薛宝钗似笑非笑地说道:“这都是我们上京时听说的。当时还听说了一件奇事儿,有个积年老儒病死在破庙,遗下几本诗集卷,字字皆是老儒心血。又有个富家子弟,一时好心,收敛了老儒尸骨,得了这诗集卷,见诗集笔墨风雅,世上才人远所不及,又想,老儒已死,天下只此几本,再不能得。于是,便将诗集卷,改作自己的名字,刊刻出来,遍送亲友赏鉴,博了好大的名声,人人皆称他是个名士。还有个官儿,见了诗作章,以为这富家子是少年才子,将女儿嫁了他……”
薛姨妈也笑了,说道:“那官儿也是两川人士,教女儿同儿子一样,开蒙讲,四五经八股章,是一样不落……这女公子一嫁过去,那才子不就露了馅儿……”
“有这样的事儿?残词能留下来,未尝没有别的……”王夫人惊疑不定,不由得变色道:“这么说来,琮哥儿……”
凤姐儿呆了一呆,忙劝道:“太太也太多心,琮哥儿哪有这么大的胆子?”
薛宝钗含笑劝道:“且不说,这事只是姨娘猜测,纵然有些可能。据我看来,琮哥儿也多半是听了别人的话,他前儿梦入通天塔,不正是在敬老爷的观里么?敬老爷……”
薛宝钗的这些话,虽然是说与王夫人凤姐儿,但王夫人跟前的彩霞,素来和贾环好,又知贾环与贾琮要好,因见薛宝钗王夫人这些猜测,故而悄悄出来,将这事告诉了贾环。
贾环听说,也顾不得抄经,丢了笔,便跑出来找贾琮。
彼时贾琮正在房中装病,贾环偷跑过来,将消息原原本本地告诉贾琮,贾琮竟是哈哈哈地大笑起来,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眼泪都笑出来了。
贾环见状,吓得后退几步,还以为贾琮是吓魔怔了,大急道:“琮哥儿,这有什么可笑的?彩霞说了,宝姐姐还同太太说了一堆什么庶乱嫡的话,听着就没什么好意。”
庶乱嫡?
贾琮很自然就将一些事儿串联起来,怪不得随分从时的宝钗也心慌了。
似他这样的穿越者,自然知道什么嫡嫡庶庶不过虚词,关键还在于利益。
虽说同是金陵四大家族,但贾家史家这两家有爵位,嫡系承爵,支庶便是冒出头来,嫡系的富贵也不减半分。但是王家薛家,是没爵位的。
王家王子腾虽然权势显赫,膝下却无子,凤姐儿的兄弟王仁,又是个没出息的。
而薛家呢,薛蟠和王仁同样没出息,何况薛蟠为人骄横,又有命案在身,且薛蟠这房仗王子腾之势,与族中亦有争执。
两家子孙都没出息,族中支庶若出了头来,这祖宗情分反叫别人分了去。
看似族中人人得益,可她们也分润不到。
还得担心本来的靠山王子腾,说话也不如从前好使,自然不如维持原状。
当然,这样的说法薛宝钗是不能明言的,怎么也得披上一层道德外衣,以庶乱嫡这个说法,虽然俗了点,但是胜在便于发散,更切合了王夫人的心理。
毕竟,王夫人仰仗王子腾的地方,并不太多,然则却有一个不甚喜欢的庶子。
所以说,薛宝钗这心机谋算,不入宫,当真是浪费了,不过,谋算到了贾琮头上……贾琮笑着擦了擦眼泪,捂着笑抽筋地肚子喃喃道:“我随手挖了个坑,居然还真有人往下跳……”
贾环实在不知贾琮在想什么,听了贾琮这话,他更急了:“什么坑不坑的?太太要是信了宝姐姐的话,倘或告诉了老太太,又要生事了。你还是想个法子,要不去和老太太解释解释。”
贾琮向着贾环笑了一笑,说道:“解释也没用?”
“怎么会没用?”贾环忍不住道:“大不了你在老太太跟前再做一篇章。”
“做章也无用。”贾琮怜悯地看了贾环一眼,这孩子居然还这么单纯:“二太太和宝姐姐的理由,不过莫须有三字罢了。我就是做出章来,也会被质疑是我背的或抄的……你再想想,二太太和宝姐姐不过私下猜疑,我就到老太太跟前去解释,这岂不是做贼心虚,不打自招?”
贾环当下张口结舌,一脑门子冷汗,他突然发现任何法子都不管用了,急急道:“那该怎么办?”
贾琮摊开手,笑了笑,忽转了话题道:“昨儿你去太爷家里,可看见敬老爷是怎么给瑞大爷瞧病的?”
“怎么瞧病的?拿着那么厚一卷照着脑门子打下去,瑞大爷当时就稀里哗啦吐了一地。”贾环答了一句,顿时不高兴道:“哎,你还关心这些闲事?”
贾琮莞尔一笑道:“不关心外头的闲事,难道去关心内宅的事儿?”
贾琮竖起食指在贾环跟前摇了摇,脸上露出一切尽在掌握的笑容,自信心爆棚:“用二老爷的话说,妇人之见不足论也。”
贾环茫然地看着贾琮,眼睛瞪得大大。
贾琮耸耸肩膀,人生真是寂寞如雪啊。
不过,贾琮露出一抹淡然的笑,他可不欠王夫人和薛宝钗一毛钱,真当他软弱可欺啊,他要不要主动一点呢。
天色尚早,羊角风灯已然高高挂起,贾琮背着头漫步,脸色在灯光的映照下,变幻莫测。贾赦的房前,林之孝笑盈盈地迎上来,说道:“哥儿过来了。”
一见贾琮,贾赦便是一瞪眼,说道:“怎么这时候才过来?还不来见过你这些叔伯。”房中如今坐着的,全是族中的亲戚,不是叔伯,便是贾琮的晚辈。
“我刚才做的梦,梦见了一首词,想背给老爷听听。”
贾琮的嗓子微微有些沙哑,陈述道:“【人生若只初见,何时秋风悲画扇。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骊山语罢清宵半,夜雨零铃终不怨。何如薄幸锦衣郎,比翼连枝当日愿。】”
声音回荡,整个房静得可怕。
背完词,贾琮天真无邪地问道:“这首词,老爷可还记得当年却话巴山夜雨时的人?”
其实贾琮是想问,大老爷,您还记得那年大明湖畔的夏雨荷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