噶尔丹派来的准噶尔部使团不到二十人,以防对方窥视军情,裕亲王早已下令,提前在大营北侧边沿另立几顶营帐,供对方暂时休住。
正式会晤时,胤礽端坐大帐正中主位,依蒙古族以西为尊的传统,领使率四名代表落座胤礽右侧西位,而左侧东席则依次是裕亲王福全、皇长子胤禔、领侍卫内大臣索额图、领侍卫内大臣佟国维、都统佟国纲、内大臣明珠。
索额图回来的正是时候,巴林部调集的军队也在郡王鄂齐尔次子乌尔衮的带领下一同到达。若论谈判,索额图、佟国维、明珠都是当仁不让的老油条。不过此番谈判代表皇帝而来的是太子,同一个营帐中上有胤礽,下坐胤禔,表面上向来中立的佟国维选择沉默,出席权当背景。明珠自然也是片语全无,只要胤禔能沉住气坐到结束,他已是心满意足。
索额图则不同,满面红光,如沐春风,一人独挡问答,巧舌如簧。
领使表述其厄鲁特军攻入喀尔喀的部落也是情非得已,达-赖-喇嘛的使者在喀尔喀不被尊重,他们岂能坐视不理。故议和第一条件,清廷要交出喀尔喀土谢图汗等部汗王,由噶尔丹处置。
“喀尔喀诸部已被厄鲁特军打得七零八落,被迫举部内迁我大清境内,本非深仇大恨,何至于要做到赶尽杀绝的地步。”索额图捏住下颚的花白胡须,“如今你厄鲁特军都追到了我大清境内,连累我境内牧民蒙受浩劫,尔等又该给我大清一个什么样的说法呢?”
领使当即狡辩,其厄鲁特军接近大清漠南边境时,是清廷尚阿喇尼率先出兵攻打他们,他们才不得已南进回击。
索额图不慌不忙反诘道:“阿喇尼是仓促了些,可当时尔等来势汹汹,是敌是友如何分辨?倘使我大军杀气腾腾挥师准噶尔部,尔等还能热情迎进,把酒言欢?自尔等入我境内以来,我军一直保持克制,未曾与尔正式兵戎相见。正所谓冤家宜解不宜结,凡事以和为贵,且瞧瞧家园牧场一片满目疮痍、尸遍荒野,不由让人老泪纵横。”
话到此,索额图竟还眼含泪光,语调哽咽,帐内的气氛弥漫着一股幽怨哀愁。
领使语塞,自己说一句,就能等来索额图十句,口舌之争,显是说不过索额图。这时,紧邻他而坐的年轻人一不小心洒了些茶水,领使关切地看过去时,收到了对方眼神的暗示。
领使放弃与索额图争辩,转向胤礽,希望胤礽给出明确答复,清廷是否交出喀尔喀部逃亡大清境内的汗王。
耳听目视的胤礽已把那位年轻人看似不小心的举动收入眼中。年轻人看着比耀格大不过几岁,面庞饱满,宽额细目,虽面无表情,眼神却坚定有力。
胤礽突然生出想法,或许这人才是使团的核心人物。
会晤前,胤礽已经与索额图达成共识,胤礽不能给出任何承诺。
“皇父亲临草原,本欲亲自接见汗王,共议和好。只可惜病体不济,遂遣我先行给噶尔丹汗王送来牛羊牲畜以表诚意。至于交出避难我境内的汗王,”胤礽面露难色,“此事非同小可,皇父不曾交代于我,我做不得主。”
领使与年轻人交换眼神,领使便说明由于准噶尔内部发生内乱,过冬营地如今被占,噶尔丹的军队无处可去,大清是否愿意暂时收留他们,且协助噶尔丹平乱收回漠西营地。
准噶尔的内乱本就有清廷的暗中相助,否则噶尔丹何至于失去根据地,没有补给,不得不冒险南下。
胤礽心里清楚,嘴上却迂回绕开,“准噶尔部是独立自主的部族,并非我大清辖内。清廷若出兵远征漠西,师出无名,岂非有干涉别国内政的嫌疑,倒叫我大清落得居心叵测的欺弱之名。当然,你我友好,帮助肯定是少不了的。如何帮?这个也不是我能决定的。若说今冬收留尔等,请问,尔等不是已经在我境内了吗?”
领使还未出声,索额图立马接过话来,“皇太子已经言明,此来只为求和,避免操戈相向。我大清皇上英明睿智,定会给尔等一个交代。不过,这个交代还需汗王亲自而来,有何条件当面协商。尔三万大军在我境内逗留已不是一天两天,我军也一退再退再无可退,如此诚意,汗王若还执意兵戎相见,未免寒了吾皇一片好意。”
“阿嚏”一声响亮的喷嚏,索额图拿出手帕擦擦口鼻,“君可见凉风扫过的秋原,渐渐泛黄,转眼冬至,粮草必然不济。不知来使可否给个明确的答复,还望汗王早做决定啊!”
领使答不上话,低头饮茶,视线斜向身旁的年轻人,却见年轻人的目光直冲对面。
胤礽一直留意那位年轻人,自是也跟随扫眼过去,原来是瞅上了胤禔。胤禔自己并未察觉,正垂眸百无聊赖地摆弄着手上的翠玉扳指。
和议结束,你来我往推磨般的发言遣词,于胤礽看来,结论就一条,你噶尔丹的任何要求,我皇太子都做不得主。吃喝给你送去,但数量有限,略表诚意,此后该何去何从,请直接南下,朝我父皇开口,唯他一锤定音。
虽协商过程中,胤礽口口声声表示无权做主,看起来有些窝囊,但索额图当晚来到胤礽的营帐,对胤礽的表现赞赏不已。
“咱们太子居中而坐,淡然如水,有礼有节,不张扬也不退让,风采卓然。”
耀格眉眼间飞扬笑意,“祖父口才向来是无人能敌,只是今儿白日里说了那么多,这会儿天都黑了,怎还不见口干舌燥?”
索额图瞪了眼耀格,“小毛头,你还敢调侃起祖父来了。”
转瞬想起他捧在手心怕摔了、含在口里怕化了的太子遇上了劫匪,索额图的经脉又开始逆转。当下瞪住耀格,就连胡须都要恼得根根倒立,“青山峡谷那种地方能去吗?就你胆肥,回头我再收拾你。我把太子的安危交给你,你反而存心让我着急上火。”
胤礽不想再谈及此中细节,便叉开话题,“叔姥爷,依你看,噶尔丹会来吗?没准收下牲畜就打道回府避走了。”
索额图捋顺胡须,软化了神情,呵呵而笑,“太子且宽心,皇上也是算准了噶尔丹才会有此布局。若说别人,不定收下好处便撤退了。但噶尔丹野心勃勃,且老巢又被占,他必定要来,而且是率三万人马蜂拥而至,要战要谈,他都不会退缩,誓要为自己争取最大利益。”
自噶尔丹取得准噶尔部的政权后,便是积极扩张,征服了漠西大多部落,又与沙俄往来,加强合作。此次借口出兵漠北喀尔喀,也是其“东进政策”的实施。就连青海,他也是志在必得。如此胸怀抱负又颇负军事才能的汗王,当然不会只想称霸一方,缔造一个如先辈成吉思汗那样不依附于任何政治势力的蒙古大帝国才是他的最终目标。
盘膝坐在炕上,胤礽故作松口气回应索额图,可内心却悬着疑问。自己虽打小骑射武艺皆擅长,可带兵打战从未亲身体验,军事上的筹谋布局也是几未涉足,不得不说,是人生的一大缺失。
“太子只管把今日的会谈照实禀告皇上,皇上自是满意的。别的太子就别管了,尽快离开大营,早些回京去吧。这事儿呀,往往不怕你做了什么,反倒是你什么也没做却被以为做了,是非是非,往往说的都是非。”
那些风言恶语一度让索额图寝食难安,帝王向来忌讳“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即便是亲身儿子,又如何?现下虽皇帝对胤礽依旧信任有加,可索额图还是重新又把“谨慎能捕千秋蝉,小心驶得万年船”挂回自己的脑门上时时提醒。
前尘往事浮映脑海,胤礽却有口难言。摊开炕桌上的舆图,胤礽指向图中乌兰布通的位置,本欲提醒索额图有所防范,可一时不知如何措辞才不会让索额图惊诧自己的“未卜先知”。
索额图见胤礽欲言又止,上前两步朝胤礽所指看去。
顿时,一声凌厉的鹰啸擦过大营上空,短暂又响亮。眨眼音灭,大营又沉入幽暗的黑夜。
耀格眼睛一亮,难耐激动地问向索额图,“祖父,修茂是不是随乌尔衮的巴林军一道来的?”
索额图仰首寻思,片刻后,不确定地冒出一串,“纳喇氏?苏克萨哈家的?那孩子多大了?是不是承袭的子爵?”
耀格懒得再听索额图唠叨,转向胤礽请示道:“殿下,我想去瞧瞧,或许有什么情况?”
一听耀格喊出修茂的名字时,那双清冷的眸子就好似在胤礽对面与之相视。好奇与不快在心底交战,胤礽生硬地点点头,允了。
耀格立刻行礼告退,飞奔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