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厨房

果然晚间姐姐要罚簪儿了。簪儿连着吃了两回罚，自己心里苦，哪里好说什么。

这第一，簪儿夜不归宿，这是个可大可小的事情，若只此一件，已可恕了；第二件，又在外胡乱使钱，消耗了许多银子，这件亦非大事，纵再添这一件，也还可恕；第三，簪儿在外贸然使唤轿鬼，给凡人见着了，还伤了外间许多人，这三桩儿凑在一块儿，不由得不罚了。

其实，姐姐并未教簪儿那个“十万火急”的令。是药娥担心簪儿在外遇险，悄悄地说与她两个晓得。是以药娥也有一分不是。但若药娥在旁，却不好连着她与簪儿一并罚。故此姐姐早支开了药娥，才来办这个事儿。

向后药娥晓得了时，要去姐姐前求情。姐姐哪里有不晓得的事情？笑吟吟三言两语驳了回去。药娥也无计可施了。

次朝，簪儿一早起了，洗漱罢，便去厨房应卯。她昨儿听说要罚，只怕动家法，又想着上次罚了去买东西，这回不知是不是也罚这个。谁知姐姐竟罚她下厨房来干活儿，只得低眉顺目地领了。

那厨房簪儿来得少，规矩也没学，只好看着人家，照做便是。

这儿掌厨的管事却非凡人，本是当境一个土地公公庙里的土地婆婆。那土地公早些年因纠缠进了妖魔天庭间的争斗，贬入地府里去了。土地婆儿便没地方待，又因她生前烧得一手好菜，乃是砧板上的将军，锅头里的状元。姐姐便拘将来家，做饭烧菜，管待院子里姑娘们的五脏庙。

那土地庙里两口子，几百年来早与姐姐交情不浅，彼时夫妻失散，无路可投，只得来了。这里一境，有瑶君镇压，其实也无妖魔鬼怪敢大闹事。天庭便不再委些小神小仙来任此一方土地。那一个庙儿，早已拆作白地了。

簪儿此刻来了，与旁的婶嫂姑婆，大小姐妹们一并，列队分班，点过人头，先给灶王爷上了香，后各领了活儿便去。

须知厨房一地，纵使日日扫除，也免不得那油烟污秽血腥之气。簪儿先时日日念写字，弹琴缝补，已久不沾染。但她本来是一个乡下姑娘，幼年在家，五六岁之时，已能帮着妈妈，也干这些事情，并不多为难。只是挑水劈柴，诸般粗重的却干不了。只得看旁人添火上灶，自己在一边洗菜择菜，刷盘洗碗，也肯能帮忙。

这里诸悍妇壮女，见多了一个娇小可爱的女娃娃，也有的开玩笑打趣戏弄她，也有的教她厨房里各样规矩，也有照顾的，也有耍心眼使唤她的，也有不理睬的。簪儿哪里顾得了恁多，一边只好学，一边下功夫做好分内的事情。

过得一二日，为难的事情却来了。因那土地婆儿道：“俗话说，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既然来了这里，事事都得学，样样都得会。若要上得厅堂，下得厨房，并不能一世都倚靠别人容让你，今儿你去帮着把那个鸡料理了。”

簪儿一听，转头去看，那一只鸡，扎了爪子，横躺在那里，也正抬头瞪眼睛看着簪儿。

这可如何是好。簪儿向来没杀过鸡的，此时给吩咐了，也不知如何下手。土地婆儿站在一旁，吩咐了一个厨娘，教她拿着刀候着，又与簪儿道：“你把它提将起来，一手拿着鸡爪子，一手抓紧了它两个翅膀。”

簪儿无法，只好过去，伸手下来，要拿那个鸡。谁知这鸡“咯咯咯”一顿叫，扑腾了翅膀，蹬着爪子满地乱窜。又扑到簪儿腿上，啄她的脚。簪儿虽没给啄伤，却吓一大跳，“啊”一声撒腿就跑。

旁的厨娘妇人等，见了哈哈大笑。那土地婆也笑了，说道：“你不成！还去做别的罢。但也不可就这样结了，明儿你再试试。”

簪儿先给那鸡吓得泪汪汪，又给众人笑得脸红羞愧，还听土地婆子告诉明儿还要干，愁起一堆难在肚子里。想着上回罚出去买东西，虽然一路惊险，却也比这个杀鸡好上天去了。

夜里月儿半露，山风微冷，细吹下来，拂着簪儿的面庞。

这丫头两天下来，累得腰酸腿疼，才晓得了，世上还有恁般苦的活儿，先时哪曾体会过。此刻入夜半深，万籁俱寂，便坐下在厨房门口的石阶边上，隔着小鞋捏着脚丫子想事情——红绫姐姐不知已到了哪儿去了，张玦已有好久没见着了呢。

那边一个人影，细步慢行地走了过来。簪儿抬头一望，见是娥姐，便要站起来打招呼。药娥忙几步过来，扶着簪儿又坐下，嘴里道：“别忙了，好好坐着歇歇吧。”说着自己也坐下在簪儿旁边。

那时药娥便问她这两天在厨房里干活的情形。簪儿嘟着嘴不肯说。药娥也晓得她吃了苦了，便好言安慰她。

簪儿听着药娥的话，渐安下心来，便将日间杀鸡的事情告诉了娥姐，说道：“……我也没杀过鸡，也没看过，今儿那个鸡多可怜见的，它给抹脖子的时候，眼睛还瞪着人呢。”

药娥听了便歪着头发呆。簪儿见娥姐不答腔，抬头去看，却见药娥好似在想事情一般，不敢扰了她，便也不做声。那厨房门口便安静下来，只有远处楼上纱窗里的灯光，和着一点琴瑟丝竹之乐声，传了下来。

不一会儿，药娥却开口说话了。她微微笑着道：“你现在可知道，往时吃进嘴里的东西，也不是那么容易得了的罢？”

簪儿点点头。药娥又道：“我给你讲个故事。”簪儿一听，愣了一下，她向来少见娥姐讲故事的。若说故事，姐姐肚子里有，三天两头地说与大家，药娥的故事，却是头一回听到。虽已累的心神倦怠，也强打精神要听起来。

这药娥坐在那石阶上，屈膝并起来，一手抱着，另手伸下去，捡起了一片地上的落叶，捏在指尖上转着玩儿，开口说道：“那时候，我是刚来了这里，什么都不懂，人生地不熟。第一个碰到的，便是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