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藏点头,邀青年们进了绿草如茵的松林之间,在草地上团团地坐下来。
“先生,兵法的精神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一个高高的青年先开了口。
“唉,这一层我都未曾领会到,我只能够根据自己过去所踏的路,奉告各位‘克敌制胜’一语。制胜之道,克敌之法——我以为就是兵法的根本。至于如何斩荆披棘,到达那个境界,就得看人人的缘法了。”
“这是什么意思?”
“譬如说,我们为了制胜,便非苦修磨炼不可。为了修炼,便非得屏除欲念,决意爱情,忍受困苦,超越生死不可。何况我们凭一把剑来斩荆披棘,所开拓的是未知的新世界,是未知的人生,而且是深不可测、永无穷极的。”
“先生,对于人生,你也曾有过苦恼吗?”一个红脸的青年问。
“当然有,而且是连续的苦恼。我为了克服那些苦恼,才不断地奋战。”
“结果怎样呢?”
“我在不断地向前迈进,但不知是否制服,苦恼仍在我的脑中蠢蠢欲动。”
“有没有爱过女人呢?”
“有的,但我把爱情一刀斩除了。”
“先生,听说决斗时您夺取了不少人命,关于这一点呢?”另一个青年问道。
“人命是可贵的,我深深地感到罪恶。可是兵法之道是严酷的,同那些罪恶感也非宣战不可。”
“兵法,究极的目的又是什么呢?”
“我从来除了克敌制胜之外没有想到别的,但每经一战,似乎打开了人生的另一扇门扉。这些门扉,也许无止境地延续下去,但假如让我的梦有实现的一天,我会发现宇宙的至理,到达自由无碍的境地,创造绝无苦恼的人类世界。我想拿这种境界,作为自己兵法修业的终极目的。”
“先生。”最年长的青年,苍白着脸问道,“先生以为杀戮决斗的那一边,才有天国吗?”
“也许是的,你是?”
武藏向那个青年投以锐利的目光。
七
“我以为只有爱才会领我们进天国,那是唯一的一条路。”那青年满溢热情地说。
“你是天主教徒吗?”
“我不是教徒。但我以为他们所说的是真理,颇为动心。”
武藏瞑目颔首,但立即张开眼睛说:“我也在京里听过神父讲道。
他们所说的爱和佛教的慈悲,我以为都没有错。也许有那么一天,我会去追求上帝的爱,或者去求我佛的慈悲。但目前不成,我的人生是把一切托付于剑的,挡在我的面前的,都是我战斗的对手:上帝也罢,佛陀也罢,但无论爱与慈悲……我是被诅咒的人,但这也是没有办法的,那不逞的反抗,正盘踞在我心灵深处。”
青年们以惊叹、赞美的目光凝视着武藏。在他们的眼中,武藏已不是一个兵法家、剑客,简直是一个苦行的头陀。
对一切事理都轻下判断而谆谆告诫的前辈;一心立功沙场的豪杰;安于妥协与屈从而自诩贤明的老臣;为环境所左右而奄无生气的中年人;不问上帝、佛老,不问任何政权,俯伏在既成权威之下而一无疑义的诸侯国君;这些人们与武藏之间,有着多大的差距啊!武藏,他面对着人生而一丝不苟。在他的面前,没有妥协,不容许有丝毫的含糊。没有感伤,也没有陶醉。
他是多么坚强的一个人呀!但青年们,因而领悟了武藏的苦恼,他的孤寂。
“先生!”其中一人像突然惊醒似的叫道。他的手中擎着酒瓶。
“先生,请你与我们同干一杯。”
“谢谢你们的厚意。”
武藏从另一个青年手中接过杯子,注上满满一杯。
青年们轮流把盏,互相干杯。
“先生巡回九州,敬祝健康……”
“我们也誓必奋战到底——磨炼剑术……”
青年们口口声声迸发出激昂感动的言辞。武藏苍白的脸上染起一片兴奋的红潮。
“谢谢各位。与佐佐木小次郎决斗之前,我没有与各位青年见面的机会,周围的人们都对我敬而远之,说武藏是冷酷的、可怖的人,而我也没有与青年谈心的余裕。我本来没有师承,也没有弟子。现在我才知道,唯有青年们蓬勃的心灵、茁壮的灵魂,才是我的朋友。我祝福各位永远年轻,永不衰老……”
武藏说着说着,无端想起小仓的青年们和坚强的悠姬,也想起卧病在鞆津的阿通。
松风飒飒,呼啸在树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