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铭哭道:“星主大官人,我娘她被衙门里的皂隶拿了去了!您老人家发个慈悲,就请救她一救吧!”
西门庆皱起了眉:“好端端的,你娘怎么会吃人拿了?我想她就是再贪财,也没胆子去劫清河县官的银子去。”
李铭嗫嚅着道:“因为家里老了人,哄动了地方上的保甲,大家嚷了起来,就把衙门里的那些皂隶们招来了。眼看大过年了,正是他们四处敛钱的时候,见我家没了人,还不是石头里榨油的硬要?星主大官人,你是知道我嬷嬷那性子的,别说是千舍不得万舍不得,就算是一个通宝掰成了两半个,连那半个她也是舍不得的!那些做公的说了半天,见说不拢,便变起脸来,硬把我嬷嬷拿了去了……”
西门庆心头陡然有不好的阴影笼罩了上来,紧盯着李铭的眼睛问道:“你家里老了人?是谁?!”
李铭避开了西门庆的眼睛,用蚊子哼哼一样的腔调咕哝道:“大官人,我若是说了,你却莫要伤心,我那娇儿姐姐昨天晚上,也不知是鬼上身了还是咋的,竟然就上吊了!”
一言未尽,西门庆整个人都颤抖了起来,他一把揪住李铭的脖领子,喝问道:“你妈人呢?我有话问她,娇儿如果是她撺掇死的,我要她抵命!”
李铭被西门庆一双手掐得直翻白眼儿,挣扎着道:“星主大官人饶命啊!一切都不干我的事!我妈也被抓进县衙门里受审去了!”
西门庆将李铭扔在雪地里,转身往县衙方向飞奔,不一会儿跑到县衙门口,却见李知县正在坐堂,老鸨子跪在地上哭诉着什么。西门庆把心里的火往下压了压,影在听审的人群后面,倒要听听这老鸨子说些什么。
突然间,他的袖子被人轻轻地扯了几下,一个鬼鬼祟祟的声音轻唤道:“大官人!大官人!”
西门庆转头一看,认得是衙门里的皂隶李外传。世人都说:“大檐帽,两头翘,吃了原告吃被告。”这李外传就是大檐帽里一个最千伶百俐的,满清河县人口顺,都管他叫“里外赚”,西门庆没死之前,和这李外传也曾互为表里,在县衙门里上下其手,包揽词讼,着实做过几件龌龊的事情。
所以,清河县人都信西门庆是改邪归正的善心人了,独这李外传是不信的。这正所谓君子眼里都是君子,小人眼里都是小人,李外传认为,西门庆之所以又开粥棚又开药棚的,只不过是成了星主,发财立品而已,掀开来到他的骨子里一探,他还是那个黑心烂肚的“岗上老虎,岗下西门”。
西门庆地府还魂后,身价陡长,李外传早想凑上来咂些油水。可是西门庆的门第高了,来往相与的不是知县相公就是提刑守备,甚至还有巡按监察御史老爷,哪里还有李皂隶插足的余地?若厚着脸皮蹭上门去,只怕连把门的来爵那一关都过不了,反倒没的打脸。因此这李外传日日踅摸着,想找个什么由头做晋身的资本。
工夫不负有心人,还真让他找着了一个——丽春院李老鸨子家的李娇儿突然上吊死了,李外传伙着一帮同行的大檐帽便上门去打秋风,别人都在忙着和老鸨子砍价钱,他却光着两只眼睛四下里乱看,一眼看见李娇儿桌上有些没收起来的关键东西,灵机一动,马上就顺手牵羊了。
得了这些东西,李外传心花怒放,便想以这些东西为敲门砖,在西门星主那里搏个另眼相看,今后便有吃不完的食水了。
西门庆见是李外传,心中想起从前种种,打心眼里厌恶此人,便冷着声音问道:“何事?”
李外传低着声音一笑:“李娇儿的事。”说着转身就走,西门庆急忙跟了上去。李外传听得身后踏雪声急促,便悄悄暗笑道:“甚么西门星主?还是中我计了!”
到了县衙附近无人的拐角处,李外传不等西门庆开口,便从怀里取出几张纸,恭恭敬敬地呈了上来,说道:“星主大官人明鉴,这是小的在李娇儿家里发现的。小的可没给其他一个人看,只留着孝敬星主大官人!”
西门庆接过来打开,最上面的是李娇儿那新旧两张卖身契,最下面一张是张薛涛笺,纸上面写着二十八个簪花小楷,字迹柔弱,正是李娇儿的亲笔。西门庆前前后后一看,那心上忍不住便隐隐大痛起来。
他刚开始还怀着一腔无名业火,只说是那老鸨子见李娇儿净身出户,想要最后一次杀鸡取卵,因此不知怎样百般凌逼,才害得李娇儿悬梁自尽——但见了李娇儿这封绝命后,西门庆才知道是自己错了。
原来,昨天西门庆丢下一句“去找陈小官儿”的冷语出了丽春院后,李娇儿在楼上窗边,看着他越行越远,这种居高临下的仰视,反而更令人心碎。
也不知呆呆地站了多久,才有那数钱数过了瘾的老鸨子上来,虚说虚笑,口口声声都是:“娇儿你明日嫁进了西门星主的府上,也就是星君的娘娘了,嬷嬷我平日里待你有千日的不好,也有一日的好,你便看在我年高糊涂的份儿上,饶让了我吧!日后若有闲,常回来看看,带挈带挈你的兄弟姐妹们,也是咱们有缘一场……”
这些花团锦簇的话听到现在的李娇儿耳中,真是句句剜心一般,最后含泪抬头:“嬷嬷,今天晚上,就让我在咱们院子再住最后一晚,成不成?”
老鸨子见李娇儿眼中含泪,口中含悲,只当是自己一片苦口婆心,打动了李娇儿的柔弱心肠,心中欢喜之下,满口打的都是包票:“那有什么不成的?乖女儿明天出阁,自然是舍不得离开从小生长的屋子的。你便在这屋里好好留连一下吧,让桂卿换间屋子睡去。唉!可惜这屋子搬不走,要不然,嬷嬷早把它当成嫁妆,送你多时了……”
好不容易这老鸨子出去,桂卿却又进来,姐妹二人抱头哭了一场。李娇儿把自家全部的艳色衣服、精细花翠,还有藏在隐密处没有被老鸨子搜出来的几个压岁的金锞子都送了给桂卿,只说:“我今后再也用不着了,白搁着倒糟蹋了东西。”桂卿只道是李娇儿嫁进了西门府里做妾,从此锦衣玉食,再看不上这些东西了,便不再客气,千恩万谢地收了。
此时天已向晚,老鸨子难得的慷慨大方了一回,送了两枝大红的蜡烛和一盘子精致的酒食进来。酒食李娇儿哪里有胃口去动?只是将红烛点起,屋中顿时亮堂喜气了许多,李娇儿的眼泪,也跟着烛泪一滴滴地流了下来。
在烛下将那两张卖身契展开看了又看,想起西门庆那自由之身的叮嘱,李娇儿忍不住轻声哽咽道:“大官人,你好狠的心!我一个十八岁的弱女子,你便给我自由,又让我往哪里去?清河县是万万住不得了,让我一个人流落他乡,脚脚踏生地,眼眼看生人,我哪里有那般男子汉的本事?我平日里痛恨着这个火坑,今日里才发现,即使有了跳出这个火坑的机会,我也已经被这火坑蒸熟煮烂,再也没勇气离开这个火坑了!大官人,你虽把我拉拔起来,却又在半中间放脱了手,你好忍心!”
怨嗟了半晌,又回心道:“不怪他!不怪他!只恨我没有把握住自己,若那陈小官儿来时,我能咬着牙再守上些须日子,死也不接他,今日也不会落到这个局面了!当日只说是另寻事业,却没想到落了个鸡飞蛋打,李娇儿啊李娇儿!是你这没福运的小奴才自己造的业,却关大官人什么事了?”
想起西门庆昔日的恩情来,虽然也有粗鲁暴虐的时候,但终究是怜惜的时候多,糟蹋的时候少,今日里更是不计旧怨,给自己赎了身,却放还了自己的自由身。这样的人物,放在勾栏里,也是少有的奇男子了。
可是,却恨自己命薄,这样的奇男子,却还是让他从指缝里溜走了。
想来想去,只恨那个自己命中的魔星陈经济,若没有他的出现,今日的自己,只怕又是另一种命运。
不过扪心自问,就算没有陈经济,若换成冯经济、诸经济、卫经济又会怎样呢?李娇儿苦笑了一下,她一个娼门女子,还想学人家说守身如玉?命如飘萍,早就注定了!
想着到了明日,西门府没有抬人的轿子来接时,那老鸨子脸上,却又不知是什么表情。李娇儿一想便为之心寒,思忖道:“我已经受了她十多年的嘴脸,从今而后,我却是再也不受她的了!”
一念决绝后,起身来到床前,脱衣入浴,将自己洗得干干净净,然后贴肉将西门庆留下的那件水獭皮褂子穿了,外面再罩了件大红的衣裳,心中暗暗想道:“大官人,莫怨娇儿无耻,我最后穿了你的衣服,就当是你抱着我一样!便是走在幽冥路上,我也是不怕的了!”
最后梳起发髻,望着镜子中自己的脸,不由得流下泪来。回身到了桌边,摊开纸笔,写道:“流落勾栏十八年,独蒙君宠得君怜。今日羞见官人面,结草衔环报九泉。”二十八字写毕,已是泪如雨下,纸上斑斑。
耳听楼外更声响起,寒夜已深了,李娇儿将一壶冷酒一气饮干,耳听得丽春院里人声都寂,便暗笑道:“是该我上路的时候了!”
当下轻轻在屋中神龛处跪了,磕下头去。心中暗念道:“这第一个头儿,磕给我那流散的爹娘。若当**们不卖我,娇儿早死于饥馑中多时,焉能识得西门大官人?爹啊娘啊!今日娇儿上路,先给你们叩头了!”
再叩首,祝道:“这第二个头儿,磕给好妹妹桂卿。你为了我,也不知受了那老虔婆多少委屈。姐姐若泉下有灵,必当保佑你找一个好机缘,今生今世,再不象姐姐这般命苦。”
最后深深俯拜,心中已是痛得象刀剜一般:“这第三个头儿,磕给满天的神仙佛祖。求你们看觑着娇儿一丝儿,让我的魂灵儿能到大官人府上,我也不奢望能跟他说话,只求看他最后一眼,只是一眼足矣!”
三叩首之后,李娇儿再无留恋,搬叠起椅子,便在横梁上悬挂了自己。
此时的西门庆读着“流落勾栏十八年,独蒙君宠得君怜。今日羞见官人面,结草衔环报九泉”这二十八字,看着纸上的斑斑泪痕,咀嚼着李娇儿最后的哀婉情意,想到叶道兄留给自己九字真言中的“勿妄语”三字,又忆起昨日临行时自己最后的那诛心之言,再追念起半夜惊醒时那最后一缕目光的留恋,当真是悔之晚矣,痛断肝肠,蓦然间放声大哭。这正是:
谁移红烛消长夜,我泣血泪照凄悲。却不知李娇儿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