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矮虎便绘声绘色地说起自己如何识破奸人贩婴的诡计,吴用惭道:“唉!只是终日盯着老虎,却不想被蚂蚁伸腿绊了一跤!”
听了这话,王矮虎扬眉吐气,安慰吴用道:“哥哥是算大帐、做大事的,不留意这些下五门的虫子,也是应该的,何必在意?”
吴用点点头,岔开了自己失察的话题,却指了小孩儿道:“你们看这孩子,是不是有些奇怪?”
一听这话,众人皆惊,宋江在病榻上霍地撑起身子,颤声道:“我孩儿怎么啦?”宋清急忙扶他重新躺下。
吴用安抚道:“公明哥哥莫急,侄儿并没有怎样——倒是他自回来以后,再没哭过一声,实在稀罕!”
确实稀罕。自此之后,这个两岁的孩子再没哭过,好象从生到死、死里逃生的这一个轮回,已经开了他的宿慧一般。吴用教他背诗、认字,皆是过目不忘,只几天工夫,吴用倒叹息了十七八回:“这是大学士的人才啊!”宋江宋清听了,无不狂喜。
按理说,人逢喜事精神爽,宋江的病被这个喜头儿一冲,应该好转才对。但是,大悲大喜,都是人身之重忌,不到一日之间,宋江竟然就经历了两回,这个落差他实在倒不过来,从此旧病上面添新病,卧床不起,渐渐露出那下世的光景来。
偏这时,乱葬岗子上胡先生的尸体被人发现了,报到官府,人命关天,地方上开始追查,虽然官吏们是装模作样应付差事,但宋江还是挣扎着道:“不能因为我一个人,就耽搁了弟兄们!”——当然,最重要的是不能耽搁了他宋家未来的大学士——于是宋江硬撑着病体,进行了战略上的转移,躲到了荒地里的一间野庙里去。
但这一番折腾,却榨干了宋江身体中最后一丝元气。野庙四处漏风,要甚么没甚么,对孱弱的宋江来说,更是雪上加霜。但这时的宋江蜷伏在残破的佛像下面,握着孩儿的手,听他在自己身边喃喃地背唐诗,面上却是一片宁静祥和。
又硬撑了两天后,宋江知道自己气数已尽,遂把众人都召集起来,很平静地道:“我知道我是不中的了……”
一句话未说完,宋清、孔明、孔亮无不下泪。
宋江喝道:“哭甚么?难道世上还有不死之人不成?四郎,哥哥我死后,本该归入祖坟,但是,郓城离梁山太近,西门四泉虽然容得我,秦明兄弟却只怕放我不过,若也来个掘墓鞭尸,我受不得那作践——只好再对不起秦明兄弟一次,我躲了他吧!我死后,你们随便弄口棺材,把我寻个清净野地一埋,墓碑上不用刻字,只朝着家乡方向而立,就是我的福了!”
听着这话,宋清手捂了脸,泪水开了闸一样从指缝里往外涌,一时哽咽难言。
宋江叹息道:“这几日我细想我这一辈子,抱了沽名钓誉的心,勉强做了些好事,但那些散事,怎抵消我的罪过?第一件大罪——在郓城县时我不该见色起意,指使着游手捣子,撮弄初来乍到的阎婆惜一家,不料想却把个阎老头儿唬死了,后来我出来做好人,接济她一家,又娶了阎婆惜,但终究心下有愧,何况最后阎婆惜还死在我手里,到了九泉之下,我没面目见她一家呵!”
跪在一边的王矮虎心道:“啊哈!老子早就怀疑你宋江怒杀阎婆惜这事有首尾,果然不出老子所料!”
宋江又喃喃地道:“我第二件大罪——是对不起这孩子她娘!她一直敬我恋我,我却总想着立大事,成大功,全没把她放在心上——如今她和花荣兄弟不知生死,我……我……”宋江的眼泪也终于流了下来。
众人都默然。宋江又道:“我第三件大罪——是对不起青州城外那些无辜的百姓!当日为了赚秦明兄弟上山,我出了绝户计,在青州城外杀人放火,一个繁华的镇子就这样成了瓦砾场……那些冤魂就在这庙外侯着呢!若不是我身后佛祖镇着,他们早来捉了我去了——你们看见了吗?你们看见了吗?”
宋清见哥哥神智似乎有些昏迷,急忙道:“哥哥,你歇歇吧!我们去捉个医生来,哥哥必定能霍然。”
“嘿!”宋江勉强笑了笑,“天作孽,犹可为;自作孽,不可活!我是不成的了!我第四件大罪——就是对不住秦明兄弟!我不该……我不该呀!”
说到这里,宋江猛地精神一振,突然伸手抄住了宋清的手腕,急道:“四郎!我有一事,你必须遵从——虽然对子不言父过,但我的这些作孽事,这孩子长大后,你都要详细告诉他,要让他记住他爹的教训——色字头上一把刀!色字头上一把刀啊!”
宋清哽咽点头时,宋江又转头向小孩儿道:“孩子,不管你懂不懂,你都要做好人,走好道儿,如果哪一天心斜一下时,就想一想你爹我现在的样儿吧!”
挣扎着说完了,宋江把身子往破席子里一躺,如释重负地道:“我死以后,将我背朝上放进棺材里,我作孽太多,见不得人,对不得青天!”
听了这话,宋清、孔明、孔亮再当不得,放声大哭。
宋江攒了攒劲儿,又向吴用道:“军师,你我一世知交,我走后,弟兄们就交给你了。我知道你心高气傲,只想做官,不想受武职,但今日生离死别,你听哥哥一句话——不管官武官,都是为国出力,有何高低贵贱之分?哥哥我百无一能,空有忠心,不得进步,兄弟你之才胜我十倍,必能做一番事业出来——那时招安了,到哥哥我坟头前放串喜鞭,我九泉之下也瞑目!”
吴用想到从前恩情,热泪盈眶,上前握了宋江手道:“公明哥哥,小弟其实已经有了更好的门路,现在说了,也让哥哥安心些!”
“哦?是甚么门路?兄弟快说!”宋江精神一振,脸上陡然涌起了一片潮红来。
吴用心知这是垂死之人的回光返照,急忙加快语速道:“在梁山时,那西门四泉天不怕地不怕,只对济州张叔夜,和塞外女真族忌惮十分。他是转世天星,虽然没了法力,但总还有些前知的门道儿,他曾说女真族会打到梁山脚下,莫不是大宋将亡,女真将兴?小弟本想同哥哥出塞往女真去,那些野人粗鄙,知道甚么?以弟兄们本事,不愁将来不做个开国元勋!只是想不到哥哥一病……”
让吴用更想不到的是,病榻上的宋江突然一翻身而起,拼命揪住了他,眼睛里烧着鬼火般的光芒,寒意直射进吴用的骨髓里去——这时的宋江,哪里还象个垂死之人?
众人皆惊得呆了!就听宋江大叫道:“军师万万不可!你我生是大宋臣,死是大宋鬼!岂可投靠番邦,卖国求荣?军师!军师!你切不可烟囱里招手——带兄弟们往黑路上走……”说到这里时,喉咙里格格作响,脸上的红光退潮一样散了下去。
宋清撕心裂肺一般大叫一声:“哥哥!”直扑上去扶住,众人也随即围上。宋江却揪住了吴用衣襟不撒手,扯得智多星象被蛛困住的蝇子,再不得伸展。
看着眼前的人脸转来转去,渐渐模糊,宋江拼尽最后的力气,挣扎道:“……弟……兄……们……别……做……汉……奸……”
头一歪,及时雨呼保义宋江宋公明,就此气绝。他一生算不得光明磊落,但临死之时,却成了一个真正的男子汉,无愧于一个顶天立地的人!
宋江虽然死了,但他的手却还象铁钳一样,牢牢地扯着吴用的衣襟不放,他似乎要以这种极端的方式,把自己这个生平第一知己留在中原,不许他踏入番邦一步!他抓得是那样的紧,王矮虎百掰不开,吴用狼狈不堪,最后还是宋清拿了把刀,把吴用的衣襟割断,智多星这才脱身。
虽然人去了,宋江眼睛兀自睁得大大的,好象他因为最亲近的兄弟吴用跟他割袍断义而死不瞑目。
宋清冷冷地看着吴用,这种厌恶至极、痛恨至极的眼光出现在这个老实人的身上,简直是匪夷所思。孔明孔亮也冲着吴用怒目而视——师傅死后不得闭眼,都是这个生奸鬼害的!
吴用不敢面对他们的目光,更不敢面对死去的宋江,他踉踉跄跄地逃出了破庙,吴良小哥急忙跟了出去。
王矮虎也踅了出去:“军师,你还往女真去吗?”
吴用用力点头道:“去!在那里我才能一展抱负!何况,那里塞外风景如画,异族美女如云……”
王矮虎眼睛亮了:“军师哥哥一人独行,小弟放心不下——我送哥哥去!”这正是:
不恋本乡一撮土,只爱它国万两金。却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