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草图交接到俞咨皋手上,他们的任务就算完成。
俞咨皋接过卷轴,也不拆开来看,点点头道,“是有这个目的,也想问问你织坊的事。造在哪里,有主意了吗?”
于可远沉吟了一会,“济南府吧。”
俞咨皋道:“猜你就是这个意思,在济南府,有赵云安帮衬着,很多事情都好办,就依你的。五月份,我爹会给你拨款五十万两,里面含着第一批行袍的料钱,你看着用,年前造出五万套行袍就成,余下的用来租赁场地,购置机器什么的。我爹算过,除掉行袍所需,应该还能剩下二十万两。”
于可远在心里默算了一会,“嗯,差不多。”
“府考结束之后,你去山东织染坊,把阿囡接回来吧。她在那里学织染的技术,但字识得不多,管这么大个织坊,财政上的事情也得寻个信得过的人看顾,这些你都有准备吗?”俞咨皋又问。
“邦媛都替我打点好了。”于可远笑着回道。
“这就好。”
织坊的事谈妥之后,两人相顾无言。
于可远渐渐看出些端倪,便问道:“俞大哥,还有什么事吗?”
“是有个事,但也不是什么大事。”俞咨皋顿了一下,“其实刚来的时候,张居正都想乔装打扮跟我一起来了,但有那些太监看着,你明天还要参加第二场,担心给你惹麻烦,就没过来。”
“是想问今天的考卷?”
“你也太大胆了,怎么就敢在考卷里写那些东西?”俞咨皋说,“你不知道,那些太监脸都快绿了,要不是张居正坚持,换个别人过来,你今天都得落榜。”
“正因为是太岳主考,我才要写那些。”
俞咨皋吃了一惊,好家伙,原来是见人下菜碟呢?你怎么就知道张居正会很喜欢你在考卷里
提及的那些大逆不道之言?
“你不该替土地兼并,起码不应该是这个时候。”
俞咨皋意味深长地说道。
朱厚熜是个极有主意的皇帝,他在位期间,不乏针砭土地兼并问题的官员,若只是发表见解,你发表也就发表了,皇帝不会责罚你什么,但你若是上升到革变的地步,想要效法王安石,属实是在找死,会被贬到最边缘的地方,永不重用。
就算不提皇帝这一关,就说掌控朝局的几个大人物吧。
严嵩老家在江西,以他一家,至少吞并了江西分宜三分之一的田地。他担任内阁首辅,根本不会有土地改革的票拟提交到司礼监。次辅徐阶有过之而无不及,在他老家松江府华亭县,至少半数土地被他的家族兼并。这两个人不倒,土地改革便永远都是空谈。
“太岳没来,想必也托你向我询问章之事了吧?”于可远问道。
他并不想发表过多土地改革的见解,因为还不到时候,但他至少要在张居正心里留下这样的印象——将来他大权在握,执行一条鞭法时,至少要想到于可远这个人,可以堪当大用,可以推行一条鞭法。
“是有这个意思。”
俞咨皋点头,其实他也想听听于可远的见解。
于可远从椅子上站起来,在地上踱了几步,缓慢地道:“俞大哥,我们试想这样的场景。一个王朝刚刚建立,百废待兴,开国皇帝决定把土地分给农民。你是一户普通的农民,你分到了六亩田地,只要每日辛勤耕种,足以养活自己和家人,还能有富余,你满意吗?”
“当然满意。”
“五十年后,你死了,你将土地分给三个儿子。他们每人两亩地,勉勉强强地过了下去。再五十年后,你的儿子都死了,他们将你的六亩田地分给六个亲孙子,于是每个孙子只有一亩地,再怎么勤劳苦干都无法养活自己,他们该怎么办?”
俞咨皋顿了一会,眉头一拧,“将土地卖掉,给地主家耕田,当佃农。或是去外地求生,运气好能给富贵人家当个仆役,运气不好只能沿街讨饭,成为流民。”
“是啊。”于可远长叹一声,“自秦以来,任何一个王朝都
难熬过三百年大关,稳定三百年后必将爆发农民起义,推翻政权,建立新政权。儒学大家将这种现象归咎为‘开国之君多勤勉,亡国之君多奢侈’,认为王朝灭亡是末代君主荒淫无度,横征暴敛,导致百姓不堪重负,以致灭亡。但我以为,土地才是根源。”
听到这里,俞咨皋脸色已经相当严肃了,“慎言啊,可远。”
“一个朝代稳定百年以后,自耕农开始破产,从自耕农变为佃农或流民。一个朝代稳定了两百年以后,自耕农几乎消失不见,土地被集中到地主、世家和皇亲国戚手里。中原大地,亿兆子民,皆被地主们压迫剥削,过着猪狗不如的生活,还有四处乞讨、闹事、没有正当生计的流民,他们本就过着朝不保夕的日子,一旦数量变得庞大,难免会有人振臂高呼:饿死是死,闹事是死,都是死,不如大家一起搞事情!于是,流民瞬间变成土匪、盗贼,开始劫掠城市,杀死富人,建立自己的根据地,而那些备受压迫的佃农们也会群起响应,于是天下大乱,改朝换代也不过一眨眼的功夫……”
于可远顿了一会,接着道:“张太岳出题‘藏富于民’,孔子提出这个思想,千百年来,历朝历代哪有能做到的?如何藏富于民,如何令百姓不再流离失所,如何阻止自耕农沦落为佃农和流民,隋唐的均田制不行,宋朝的‘摧抑兼并,赈济贫乏’同样不行,我大明朝的土地兼愈发严重,‘吴中之民有田者十一,为人佃作者十九’,这何尝不是真实的景象?都在忧国忧民,却从未有一人论及这最根本的问题。太岳出这样的题,我作这样的章,或许是命运使然,上苍注定。”
俞咨皋深吸一口气,满脸动容。
“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可远,你能说我不敢说,做我不敢做,这样的知己,我交之无愧,万望你谨慎再谨慎,这样的话,除了我以外,再不可说与旁人。我会替你转告太岳,明你志向,也盼着你有得偿所愿的那天,拯救天下黎民百姓于水火。这,是你我间的君子之约。”
于可远郑重地点点头,“君子之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