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宗宪还是没有表情,漠漠地道:“说吧。”
俞大猷这才道:“先生,去年您和部堂彻夜交谈,对朝局分析得足够透彻。其实我们都明白,景王的病是好不了了,严党已经穷途末路。但常言道,兔子急了还要搏鹰。正因为严党看不到出路,注定失败,他们才敢放手一搏。这对百姓,对朝廷,原本是件好事,能够加快严党的衰落。奈何,严世蕃那贼子不知听信了谁的谗言,竟要部堂向朝廷请命,立刻进攻倭寇老巢,同时还……”
“还什么?”王正宪急问。
于可远开口了,“无非养寇自重,围寇不绞。倭寇不可不灭,也不可全灭。”
王正宪深深地望了一眼于可远,然后转头看向胡宗宪,“我明白了。”
俞大猷接着道:“就是这个意思。部堂若是奉命,与通倭嫌犯有何两样?我们这些年折损的兵将又是为什么?若不奉命,严党恐怕支撑不了多久,不免损了严阁老与部堂的师生情谊。”
林清修一向怀揣着心中大义,听到这样的话,立刻忍不住了,上前一步道:“学生想讲几句。”
胡部堂抬头看了一眼,然后点点头。
林清修深吸一口气,“自古忠孝两难全,圣贤若遇此事,皆会移孝作忠。部堂若是觉得难办,何妨效仿圣人,移对老师的敬顺之情,改对
朝廷百姓的忠爱之意?百年之后,部堂也必会青史留名。”
胡宗宪将眼神收了回来,“我不求青史留名,但求所作所为,上不愧君师,下不愧黎民百姓,中不愧自己。”
林清修也沉默了。
“心寒呐!朝局如此,世事皆如此。汝贞,你立刻向皇上请辞,告老回乡吧!”王正宪道。
胡宗宪:“若能抽身,我早就抽身了。辞呈递上去,也不是一回两回。”
王正宪:“那皇上如何说?”
俞大猷生气地道:“部堂的奏疏皇上没有看到!直接原疏掷回!每次都是严阁老给部堂写驳回的公,依我看,这压根就是严世蕃从中作梗!”
王正宪沉吟了一会,“或许,也有皇上的意思。”
俞大猷又是一愣,涉及皇上,无论他如何不满,也不敢肆意妄言了。
这时,那个老和尚从远处走了过来,站在胡宗宪面前,“汝贞。”
胡宗宪连忙给一旁的戚继光使了个眼色,戚继光搀着胡宗宪站起身。
胡宗宪很恭敬地朝着那老和尚行了一礼,“大师。”
“你有病在身,这些虚礼就不必了。你和王施主今晚就住在西厢房,其他人,住在东厢房。蜡烛我已备好,若有需要,提前说明,我要休息了。”
老和尚说话很不客气,胡宗宪也不懊恼,依旧毕恭毕敬地道:“有劳大师,这里无事,您休息便是。”
老和尚点点头,转身时停顿了一下,然后轻叹道:“风吹屋上瓦,瓦落破吾头。吾不怨此瓦,此瓦不自由。你执念太深,早年间,我救过你一次,至今不改。明日我便不收留你了,早些去,免得祸及于我。”
胡宗宪怔了一下,望着老和尚远去的背影,深深一拜道:“大师珍重。”
老和尚并未转身,只是摆摆手道:“欲忘难忘,不如不忘,不忘则忘,乃至忘忘。”
目送老和尚远去,直到背影消失,胡宗宪才重新坐回毛毯,喃喃道:“吾不怨此瓦,此瓦不自由……不忘则忘,乃至忘忘……大师在给我指明路啊!”
王正宪也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真没想到,东阿县会有这样的一位遗世高人。汝贞,外面风刀太紧,我们进屋谈吧。”
“不急。”
胡宗宪仿佛决定了什么一样,整个人的精气神重新焕发了,他慢慢挺直腰杆,然后打开衣襟,从怀里掏出一个包裹严密的卷轴。
于可远一眼就认出,那是他和高邦媛共同绘制的鸟船草图。
胡宗宪并未将卷轴摊开,而是将其递到于可远面前,道:
“这里面,我重新放了三张宣纸,与你画的那张大小等同。我和戚继光、俞大猷研究过,你这个东西,对我军在海上与倭寇作战极有帮助,但还缺少很多细节。我明白你的意思,是担心左宝才在院试为难,你放心,我会出面为你作保,院试时也会到场。况且,有徐阁老
,高拱和张居正做保人,连裕王也署名,左宝才再想不开,这件事他也得掂量掂量。县试快开考了,这几日你用心复习,等县考结束,我来向你取完整的图纸。”
于可远慎重地接过卷轴,又慎重地点头道:“是。”
其实,刚开始看到胡宗宪这番模样,他甚至怀疑胡宗宪会为严嵩而延缓与倭寇的决战。但经过那个老和尚的指点,胡宗宪似乎想通了,并着手做准备。
这对胡宗宪来说未必是好事,对严党来说一定是坏事。
但除了这些人,对旁人是极好的。
鸟船的图纸就算完整画出来,填上所有细节,从寻找材料,到研发制备,为其制定专门的战术,再进行演练,这一套下来,至少也得一年的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