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十四岁的,连县试都没考过的少年?
这未免太离谱了吧?
立刻就有人不服了,站起身,朝着三位先生拱手问:“先生,于可远既然作出如此难见的章,不知能否让我们也看看,到底有何妙处?”
徐元笑了笑,“我看过你的试卷,八股作得也算中规中矩,但在我这,还是不合格。你既然好奇,就拿你的和他对比一番吧。”然后望向于可远,“上来。”
于可远走到讲台。
徐元将那学生的试卷递给于可远,“你来看看,评价一下他的八股。”
于可远拿来,只扫了破题的两句,便摇头道:“破题就错了。”
那学生脸唰一下就红了,“你怎么乱说呢?我的破题怎么就错了?”
“行藏二字,原是——子谓颜渊曰:‘用之则行,舍之则藏,惟我与尔是有夫!’,题目也就是这句,你显然猜到了,可惜心思太多,非想将题目外展开。八股最重要的就是对内容的界定,只能就题目展开,不能扩大,也不能像挖井一样,从井口到井底一样粗。这道试题,只能讨论‘用
舍行藏’、孔子颜回以及孔对颜说,这些问题。你偏要扯到孔子对其他弟子的教诲,这不是跑题吗?所以,只看破题,你这篇八股就不合格。”于可远慢悠悠地分析。
那学生闷着,反驳不是,不反驳也不是,愈发觉得难堪。
徐元偏想借着于可远这篇八股,好好敲打一番这些学生,于是便道,“分析得不错,知错能改善莫大焉,见贤思齐焉,见不贤而内自省也。错误既然分析出来了,有堪称表率的案,你也跟着好好学习一下。”这是对那学生说的。
那学生自然不敢顶撞,只能闷声回道:“请先生指教。”
徐元拿着于可远的八股,轻咳了一声,“于可远这篇破题,‘圣人’指孔子,‘能’指颜回。行藏之宜,指恰到好处的行藏,微示二字不仅体现孔颜的师生关系,也突出了颜回的悟性,正所谓响鼓不用重槌敲。随后的承题,言孔子讲的关于行藏的道理,人们很难理解并效法,唯有颜回对它稍有把握,所以孔子才与他谈论这个问题。起讲这段,便是代圣贤立言,模仿圣人的语气说话了。……束股是结语,‘有是夫,惟我与尔也夫’,是照应题面:是这样吧!惟有我们两个对此有所理解。这时颜回在喜悦中默默领会了老师的教诲。”
司徒先生也补充道:“提比、出题中的回乎,过接中的念夫都回荡着感情的涡流。这篇八股不仅切题立意准确无误,对仗在意义和声调上都很有讲究,又有上下句意义重复的‘合掌’,思想内容也有递进。八股的对仗毕竟不同于骈的对仗,更有别于诗词的对仗,没有跳跃性,也没有华丽的辞藻,但它同样是音调铿锵,富有律动,如仙人抚琴,丝丝入耳。确是堪称表率。”
徐元在分析时,已经将于可远的全篇朗读出来。
讲台下的学生们此刻纷纷情绪精彩,像是在看怪物看着于可远。他们中的大多数人,还未开始接触八股,对几位先生讲的内容,只是云里雾里,但越是听不懂,就越大为震撼,怎堪“牛逼”能形容的!
至于那些开始练习八股的,尤其已经背高头讲章的学生,对于可远这篇八股,真真是刻骨铭心,震撼到了骨血里,用敬佩和仰慕都不足以表达。
尤其是李衮,这时正像一个小迷弟,狂热地盯着于可远。
于可远脸也滚烫的,前世他虽然在学术和官场摸爬滚打,接触了形形色色的人,但这些人脸上都是带着一层层面具,有各式各样的虚伪,和他们打交道不能直着来。但现在不同,那种直白羡慕的眼神就像是众星捧月,让他有一种被推向云端的飘飘然。
实在太羞耻了。
讲解完于可远的八股,徐元又将其他学生的八股作为对照,完全把于可远的八股当作了满分作
,将其他学生的八股批得一无是处。
于可远站在台上,只觉得这半个时辰,竟比赴鸿门宴还要艰难。
终于评好卷子,徐元又开始作妖,将于可远的八股誊录了几遍,张贴在各个显眼处,充当私塾的门面。然后用戒尺敲了敲桌面,严肃道:
“半个月后开会讲,我会请东流院的朱彦先生,你们都准备准备。”
停顿了一会,徐元又望向于可远,“你做首论。东流院那边一定会带学生过来,咱们私塾能不能维系住脸面,就看你的首论。”
于可远一懵。
和东流院的学生切磋讨论……
我滴老师呀,您可真是挑了头肥羊,这羊毛,您就拼了命地薅呗?
于可远无奈笑笑,起身回道:“学生记下了。”
又是一片羡慕嫉妒的眼神扫来。
会讲,用现在的话说,就是讨论课。出一个题,大家讨论,检验学习成果,发表个人高见。切磋和讨论,也是学习得真知,尤其是创新的重要途径。
譬如《论语》里,“子路曾皙冉有公西华侍坐篇”就是会讲。
会讲最后,老师点评。
朱熹与张栻在岳麓院的会讲,朱熹与陆九渊在鹅湖寺的会讲,都是历史上的著名盛事。
无论是徐元的私塾,还是东流院的讲师,各地学子一旦得到消息,必定会纷纷骑着快马从四面八方赶来听讲。也就是说,半个月后的这次会讲,恐怕会持续很久,辩论昼夜不辍都有可能。
“我这个老师,似乎也不像表面那样淡泊名利,看我作出这样的八股,就想借我打出私塾的名气,若能压东流院的学生一头,他可真是赚大发了。”
于可远暗自揣测着,然后悠悠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