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博接着说道:“徐阁老亲自登门道歉,这倒也说得过去。只是徐阁老仍包庇那管家徐成,任由他欺负乡里,实在不应该。”
申时行:“徐阁老被海瑞的新政推上风口浪尖,管家徐成徐远的劣迹被揭发,受徐仆人打压的乡民们将家所府邸围个水泄不通,有些人退房产,有些人说田产贱卖了要加价。一开始徐阁老还能维持名士风度,禁止子嗣亲族和仆人计较,甚至诗曰:‘昔年天子每称卿,今日烦君骂姓名。呼马呼牛俱是幻,黄花白酒且陶情。’倒也潇洒。”说时冷冷在笑。
“只是接连几日,天天如是,就再也不能‘陶情’了。徐璠将徐成徐远叫出来,发送松江府发落,把房产退回,对麦田要价的人加倍付钱,打算息事宁人。”
“申大人手段颇为高明。”
于可远朝着申时行遥遥一揖,笑着道:“您早就猜到徐阁老要这般应对,便命底下的人在松江府、妓院、街头巷尾乃至游船戏院散布消息,阁老府被围困,徐府退房产,徐府加价的消息便不胫而走。一时间松江一府的富户乡官都成了被告。老实巴交的人被讥讽,而刁告者却能拿到银子,坊间流传一句名言:‘种肥田不如告瘦状’,如今整个松江府已经混乱,只等着撒网收鱼了。”
杨博一听此言,两眼不由亮了。
“如何收?”
于可远和申时行对视了一眼。
申时行先道:“据下面的探子来报,徐成徐远欺压乡民证据确凿,而一经查实,又引出大.大小小数十起案子。有强抢妇女,有杀人越货,真真假假,莫衷一是。如今徐阶次子徐琨和三子徐瑛都被牵扯在案子里了。”
“海瑞怎么说?”杨博赶忙问道。
于可远:“海瑞现在还拿不定主意。但他写给朝廷的奏高中有这样几句,‘臣于十二月内巡历松江,告乡官夺产者几万人’、‘乡官之贤者对臣言,二十年来府县偏听乡官’、‘民产渐消,乡官渐富’。他是决心要让乡官自行退佃。乡官剥夺小民二十余年,而今令乡官还了被剥夺小民的田产,倒也不无不可。只是其中多少人投机取巧,倒打一耙,将松江府弄得鱼龙混杂,这倒是海瑞之过了。而后海瑞颁布的《退田令》无疑更加剧了这一情况,要求辖区所在乡官必须自行申报,退掉非法兼并的田地。一场重新分配土地的暴风骤然降临。不仅松江的九峰三泖震撼了,整个应天十府都震撼了。”
“这个海瑞,还真是……”
杨博一时间竟然不知该怎样评价这个人了。
于可远接着道:“海瑞如何姑且不论,《退田令》一出,徐阁老又是首当其冲。海瑞这位昔日的恩公产业之多令人骇然,他要求徐阁老带头退田呢。”
说起这个,杨博不由一拍大腿,想起一段往事,“嘉靖四十四年春,景王薨逝,景王无子,所以无人袭位,楚地的封国自然废除,但景王府在封地是有几万顷皇庄田的,这些皇庄的庄田被景王亲属、部下占有。原先自然属当地百姓所有,所以徐阶奏请退田,夺景府皇庄田地分给当地百姓,以致“楚人大悦”。如今轮到海瑞令他退田,不知咱们这位昔日的首辅作何感想呢?”
其实,杨博、于可远和申时行都明白,海瑞的退田令根本就无法可依,但他让乡官们“自行退田”,所退的事被夺走的田地,这倒是可行。只是徐家那些家业都是
徐家人二十多年经营出来的,虽然有一些是抢夺的,但也有劳动所得。
海瑞那“为富不仁,为仁不富”的高论,也就只有他自己认可,满朝武都不赞同。若按照这个说法,普天之下,为任者就只能受穷挨饿,为富者就必定会坑害百姓,难道勤劳致富的也是恶人吗?
如今看来。
海瑞的《治安疏》有些过激。
海瑞的《退田令》更是不合法,不合时宜。
《治安疏》根本没有解决任何朝廷的弊端,而《退田令》更是会令江南大地震。当然,这地震遭殃的是徐阶,而受益的自然是徐阶昔日的政敌们了。
而海瑞这番作为刮出退田风暴,当然也波及了朝廷。
张居正身为阁员,对此事当然知之甚深。最近内阁也受到了不少的奏章,说海瑞在应天十府的作为,鼓动刁民告状,坊间十分躁动。又有什么与其屈小民,宁屈乡官,执法不公;不论“占夺”与否,以“自行清退”为名胁迫乡官退田……
张居正不仅不怒,还当着内阁所有人的面大赞了海瑞几句。
为什么这样?
就连李春芳都困惑,徐阶是他的老师,他能对老师不闻不问,未免有些狼子野心了。
但其实,张居正也是经过剧烈的思想斗争,才决定力挺海瑞的。因为海瑞如今做的,和自己将来所做的事其实是一致的,即土地弊政的改革。
当然海瑞所革,只是极其浅薄的,表面的。但即便是这样做表面功夫的,也应该大力赞成,重要的是革,而非革什么,先让海瑞这个先锋把革变之风开出来,他将来也好作为。
何况徐阶一家六十万亩田产,所退不过一万,就被徐阶以五年内所置之地不问原委尽数清退为由而驳了海瑞。从大明律法的条款来看,徐阶此法也是合理的,因为大明律并没有限制私人田产的数量,但不得“欺隐田粮”。因隐瞒田数、低报收成影响朝廷的赋税收入。
大明律也允许田产之间的买卖,只要有“税契”就好。
而且买卖五年以上,不得追诉。
徐阶将五年之内所置的田产全部退掉,从法理上说,已立于不败之地,所以徐阶现在是有恃无恐。
虽然在这件事上,徐阶并没倒下,最终朝中的那些大臣仍是出言力保的。但作为交换,杨博上疏请奏恢复高拱官职,李春芳也顺势将高拱召回,重返内阁兼掌吏部。
隆庆四年春。
刑部都给事中舒化弹劾海瑞不通人情世故,不达政体,应该给他安排到南京处理政务。而如今十分信任张居正的隆庆帝自然没有答应,首辅李春芳还是个好好先生,便拟旨意让海瑞“抚地方如故”。
但很快,给事中戴凤翔奏了一本,论海瑞“不谙吏事”,“庇奸民,鱼肉缙绅,沽名乱政”。还说起海瑞的私德,譬如娶妻三任,后两任妻子接连被休,而且去年九月,家中一妻一妾同时去世,有谋杀嫌疑。
正所谓修身治国齐家平天下,连家都治理不好,怎么能治国?
而此时高拱也渐渐明白,海瑞若继续官居高位,早晚会威胁到自己就拟旨:
“看得都御史海瑞,自抚应天以来,裁省浮费,厘革宿弊,振肃吏事,矫正靡习,似有忏忏为国为民之意。但其求治过急,更张太骤,人情不无少拂,既经言官论劾前因,若令仍旧视事恐难展布。”
意思就是说,不让他继续担当此任了。
而海瑞怒极上辩,说戴凤翔指责的
事情,“无一事是臣本心,无一事是臣所行事迹”,纯属“诬妄”。
甚至还倒打一耙,把满腔怒火烧向满朝武大臣,怒斥“今举朝皆妇人也”。
也幸亏李春芳大度,调侃了一声,“满朝都是女流,那我不就成了老婆子了?”
他若不上奏或许还有转圜余地,这一上奏,立刻引起满朝武的愤怒,大臣们联名弹劾,这一回,就连申时行和于可远也没有留情,其实更是为了让他平稳退场,避开复杂的人际关系,维护来之不易的良好名声,也算是一种呵护。
何况高拱拟给他的官职,乃是南京粮储,身为都察院右佥都御史的正四品大员,调任户部所属南京粮储,实乃平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