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位林先生,后来如何了?”
“他向王先生请辞了!”朱彦卖了好一阵关子,在众人望眼欲穿的注视下,才徐徐说道:“你们都是东流的一员,应该知道林先生家里那位极不好惹,事情还要从那位身上说起……”
……
时间追溯到议讲结束之后。
那天刚好院放学,他正在院写日录。
已经连续好些天没有写日录,因为“节源开流”增加了极大的额外事务。不过,他相信这一切都是值得的,他必定会被心学学子所称颂,自此身价暴涨,成为当之无愧的继任院长的第一人选。
但回想起来,被她婆娘知道这事,真是一件挺恐怖的事情。写日录已经半夜,林赵氏都睡了。显然她一开始是准备了极丰盛的晚宴,以庆祝林先生对她讲的“天大好消息”,但已经没戏了。
他原本想着乘坐马车赶回家里,但当时雷雨交加,因为他要以身作则,早就当着全院先生的面下了保证,不会再使用这些“本可以裁减的优待”。于是,他只好冒着大雨走了两里地回到家,身上还抱着沉甸甸的盒子,里面装着他学生为他拟定的各项“节源开支”的细节。所以带着一身疲惫和雨水回到家。
吵醒林赵氏,他还是蛮担心的,但林赵氏仍然沉浸在丈夫即将高升的幻想之中,对
他十分温顺。林先生便将这一趟苦旅讲给她听,希望能得到妻子的安慰。
“你上下学,院不是有马车接送吗?”林赵氏皱眉问。
“我已经把这项裁减了。”林先生极自豪地解释,“不仅如此,我还把院分下来的三餐补贴、节日贺礼也给裁了,还有那些不是必需品的古玩,还有我手下的一半童。”
“你被辞退了?”
林赵氏声调忽然抬高很多,瞪着一双难以置信的眼睛。林赵氏虽然是个全职的家庭主妇,但往往能蹦出一些大惊小怪的荒唐结论。
林先生解释说,这是节源开流,他正在为摆脱不必要的开销做表率呢。
林赵氏越发难以理喻。
“你简直疯了!”
她开始发作,“你在东流院当了二十多年教先生,以前一直抱怨身边的童不够用,很多事情要亲力亲为。如今这些都有了,你却统统放弃!”
林先生想解释,可她让他根本插不上嘴。
“这些年来你一直想进国子监——但如果顺利进去,给你带来的好处还不如失败,那你在图什么呢?我们一家老小都跟着你喝西北风?你的理想抱负,比你老爹老娘,比你那几个嗷嗷待哺的孩子还要值钱?”
林先生一番解释说,这些举措都将会给他带来更大的名声和权力。
林赵氏根本无动于衷,“那你要当上国子监祭酒,又该怎么个出门法儿?从山东徒步到北京吗?”
林赵氏不能理解林先生,林先生同样无法理解林赵氏。
一对夫妻就这样陷入了矛盾之中,直到因节源开流,使得林家柴米油盐都紧缺了,林赵氏终于决然地踏进了东流院。她几乎辱骂了院的所有先生,因为在众多先生之中,只有她丈夫在“节源开流”,望着自家丈夫逐步走向深渊,这些先生不仅没劝阻,反而在看戏台上鼓掌叫好。
林先生到最后,也未必能够意识到自己的错误。但他妻子这样大闹一场,他也确实没有颜面继续待在东流院,于是便向王正宪请辞了。
……
将林先生的遭遇讲出来后,朱彦一双眼睛便紧紧盯着于可远,他很好奇于可远会有怎样的反应。
令他意料不到的是,于可远并没有大笑,甚至眉头也渐渐锁紧了。
“学生确实没想到,林先生竟然会完全效仿那个法子办下去。”于可远沉吟了一会,接着道:“节源开流虽然不会再被提及,但王先生希望赈济浙江,事情恐怕也要告吹了。朱先生,现下是否有其他补救办法呢?”
朱彦其实也在想这个问题。
王正宪提出赈济浙江,绝非只是为了天下苍生那么简单,在他心中,天下苍生远没有东流学院这方寸之地重要,他考量更多的,还是哪位先生能够继任院长。
朱彦在于可远的提醒下,虽然成功进入王正宪的视野之中,并帮助挡下“节源开流”这项愚蠢至极的提议,但王正宪提出的问题并没有解决,甚至因为“节源开流”以这样的方式收场,如今先生们投鼠忌器,没人再敢发表意见。
朱彦并不想放弃这个能够证明自己的机会,所以来求于可远了。
因为他知道,院试结束后,王正宪便要领着于可远和汤显祖赶赴其他三宗,院试前是最后的机会,哪怕院试将要开始,这种时候来请教于可远似乎不太妥当,但他还是来了。
这是个十足的机会主义者。
善于发现和争取任何利于自己的机会。
于可远心中明镜一样。
朱彦道:“既然‘节源开流’行不通,只好请各位先生自掏腰包攒出这些银子。但这项提议,谁提出来,谁就会成为众矢之的。即便当面没人反对,背后也一定会被人念叨。我不想出这个头。”
于可远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朱彦竟能想出这样不着边际的提议。
“不仅您不能提,您也要竭尽所能地阻止其他人提出这个方案。因为,只要提出来,这就是一个必须要办到的事情,明面上没人能阻止。但事情真要这样办了,学生斗胆猜一猜,结果恐怕比‘节源开流’还要不如。”
“怎么会?”
朱彦立刻皱眉。
“集体出资,有如下问题。其一,每位先生出多少银子,倘若是固定的,未免显得公事公办,有违“赈济”二字的本意。若是不固定,先生们为凸显自己的诚心,必定会多掏银子,攀比心一起,先生们之间必定会生出嫌隙,有碍学院发展。其二,有了第一层的影响,学院不仅不会因为赈济浙江而得到进步,反而有退步的可能,基于此,学生以为,王先生提出赈济浙江的想法,本意一定不是先生们集资。先生您既然希望这件事圆满落幕,就该提出一个起码不会让学院乱套,再往好处想,最好能够让学院立刻看到好处的提议。您对学院有功,诸位先生都看在眼里,王先生更看在眼里。”
他最后这句话,无疑是在提醒朱彦,要在这件事上用功,不仅仅是完成“赈济浙江”这一个目标,而是取信于所有先生,提前建立威望,这样,将来王正宪选择院长继承者时,才能顺理成章地选择他朱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