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显祖彻底懵住了。
他眼神上下来回扫视着于可远,似乎想辨认出,这是否真是一个不满十六岁的少年能够说出来的话。虽然他年龄更小,但什么年龄说什么样的话,他到底是清楚的。
这根本就不是他这个年龄的人,能够想出来的东西!
“你……”
迟疑了半天,汤显祖到底是没有憋出第二个字来,沉闷了半晌,喃喃道:“没什么,我都记下了,我会如实向朱先生回禀的。”
“这倒不急,还有件事希望海若你能替我转告朱先生。”于可远接着说道。
“请讲。”汤显祖正襟危坐。
“听说明日就要举行新的议讲,我猜,很多先生仍会固执己见,希望能够施行‘节源开流’。那时,也一定会有先生以道德标准逼迫不支持这项提议的朱先生表达态度,我有一项提议。”
汤显祖表现出洗耳恭听的模样。
“孔圣人教导,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节约就该从自身做起。先树立个人榜样,自我牺牲大概一向都是解决之道。”于可远笑笑。
汤显祖双眼在发光,沉吟了一会,连连点头道:“好主意!我几乎能够预想到,那些固执己见的先生,被自己的提议逼迫到不得不违背意愿的下场了。这样做,倒不如开始就表达反对态度。”
于可远幽幽道:“道德标准,从来是衡量别人的。衡量自己,要折上再折,并极度宽容。”
汤显祖怔愣住,反复咀嚼着这句话,很难不赞同。
……
带着于可远的解释和提议,朱彦参加了第二次关于如何赈济东南大战的议讲。
他望着王正宪那双仿佛在洞若观火的眼神,再次坚定了自己要扮演反对“节源开流”急先锋的态度,也再次充分肯定了于可远的智慧。
议讲刚开始,便有先生发言了。
“显而易见,”那先生开口道,“仆役里面,至少有三成做着重复且无用的差事。”
另一个先生点头,“这三成仆役裁掉,就能节省出至少十万两白银。”
那先生接着道,“还有童,一个先生配四个童未免太多,我以为,一个或两个童足够了。学生们的待遇也应该削减一些,个个养尊处优,不能吃苦耐劳,这不符合圣人的教导。”
另一个先生接着点头,“我附议!童该减,学生们的待遇也该削减!”
这两位先生平日里矛盾不少,但终于在这件事上达成了共识,“便把这些人裁掉吧。”他们同时提议。
朱彦幽幽地道:“没错,这样搞一把,就能省出至少三十万两白银了。”不知怎的,“三十万两白银”这几个字从他嘴里吐出来,听上去竟然比倭寇还要可恨。
其他先生并没察觉这个,而是放在他另一个措辞“搞一把”。
“或者确切地说,”朱彦不等其他先生质疑,接着说道,“提前宣布院结算吧,也通知另外三宗,今后心学便只有三宗,没有东流这一宗了。”
“什么?”
那先生问,像是不敢相信自己听见的声音。
“就个
人来讲,诸位先生,我全心全意地赞同这项提议,一项可观的节源措施。但是……我应该提醒诸位,山东是赋税重地,是贫瘠之地,因而才有了给贫困百姓家庭幼童进来当童的机会,不仅是扶贫,更是宣扬名声。院要显示出极大的勇气,才能在一个财政萧条的省份裁掉大批仆役和童,让他们流离失所,无以为家。我们甘冒这样的风险,顶着被学子们质疑院无法经营的风险,只是为了三十万两白银。三十万两白银,能换来一个国之栋梁吗?”
先生们默默无语地坐了好一阵子。
朱彦却得理不饶人,继续说道:“东流院之所以能成为心学四宗之一,不仅仅因为伯安公,也是因为东流学子们在士林的名气,以及我们院对先生极佳的待遇。倘若削减开支,一位先生连四个童都配不齐,我真不知……像张太岳这样从我们东流院走出来的学子,进了朝堂,被人得知自己的老师受到如此‘虐待’,他该如何痛心疾首,为老师鸣不平!我更不知,我们院该如何在读人中立足!读圣地?怕是读丐地吧!”
通常,先生们对这种政治和权力的角逐是不感兴趣的,否则他们明明有功名在身,也不会在这里教育人,而是入仕为官了。所以,当他们听到朱彦说出这样一番道理时,明知道是对的,却还是不愿意承认。
“朱先生,”其中一个先生反驳,“这些都很对……但是……怎么说呢,我就是不信,我们院真的没什么可节约吗?我到处都看到浪费的事情。”
“我赞同您的话,林先生。”这番话大.大出乎那先生的意料,“的确有可以节约的地方……”
“那么……”那先生连忙询问,“在哪儿?看在前线正在打仗的份上!我们都尽一份力吧!”
其实,你只是不想从自己袋子里掏钱,所以才找出这么些理由的吧?
让人惊讶的是,朱彦今日表现得太过积极。“我会觉得日常出行的方式太过浪费。你们知道,车夫、酒馆、茶楼什么的……”
这可太对了。那先生完全同意,使劲儿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