谦逊不是问题,从来都不是。问题在于,在可以预见的将来,他除了能让自己的官坐得高一些,似乎什么也改变不了。改变事情意味着在内阁,在司礼监让两帮势同水火的人都认可自己,同时改变一个帝王原本的面目,而未来几年的事情,他几乎洞若观火了。
张居正没有理会他的话。
“为什么不尝试去改变一下詹事府呢?”他提议。
说的好像是一件很简单的小事儿,他怎知这是需要为之奋斗搏杀终生的事情呢。他想到的具体是怎样的改变?于可远想知道。反正詹事府任何真正的改变都行不通,他解释给张居正。
“就算我想出一百条重要的改变,谁来执行呢?”
张居正立刻指出了要害,“当然是詹事府的所有官员。”但很快张居正便投来可怜的眼神。但是张居正从来不轻言放弃。
“好吧,我知道你很为难。”他提议,“一百条就算了,就先说一项。”
“一项?”
“如果你能在詹事府完成一件重要的改变,那就很了不起了。”
了不起?那会记载在明史里?还是青史留名?他问张居正有什么提议。
“让詹事府任命更多寒门出身的人,让这些人占部衙的一半,为什么他们不能担任一半的官员数量?有多少是走后门进入詹事府,尸位素餐,毫无作为的?他们的出现,也导致你这个少詹事看着碌碌无为。”
他试着想出来。当然不会多,他几乎一个也没碰到过,就是钱景,人家也不算寒门,也是高门大户的旁支。
可是,严党已经倒台了,谁来做这些官职买卖的勾当呢?
如果没有,张居正绝不会忽然提这样的事。
“公平,机会均等。”于可远说。他喜欢这个词组的发音,掷地有声,“确实可以尝试一下,”他说,“为什么不呢?这是一个原则问题。”
张居正对于可远的回应很满意,“你的意思是,你单纯出于原则而打算做些什么吗?”
于可远满怀深意地望向张居正,“张大人难道不是为了原则而这样说的吗?”
“哦,原则。”他说,语调中满是认同。
“原则。”他补充说,“这是报效朝堂,报效王爷的上佳之路。”
两人这番云里雾里的对话,最终以达成一致意见而结
束。其实张居正的想法很简单,就是想试探一下于可远如今的立场,看看是不是跟他是一路人。
但这个就说来话长了。
张居正是谁?世子的老师,徐阶的弟子,裕王器重的人。这三重身份就意味着他有三条路能够选。
是裕王器重的人,现在就要显露锋芒,为裕王登极铺垫。但显然,他现在仍是韬光隐晦的状态,朝廷中甚少出现他的声音。
这条既然不是,那身份徐阶的弟子,似乎也不太合适。若是在严党倒台前,他的行为还算可以,但这之后,他和徐阶已经有多次的意见不和,现在徐阶更是很少会让他出面办事。
师徒不和,似乎已经不是隐藏起来的秘密了。
若非如此,在申时行这件事上,张居正也不会如此决绝,更不会在那天那般直白地当着裕王的面来指点于可远,不会今天说出这番见解了。
所以,张居正既不想过早抛头露面,也不想跟着徐阶一条路走到黑,他显然押宝在了世子朱翊钧的身上。而裕王就是他权力过渡的一个重要媒介。
他既需要靠着裕王夺权,却不能完全为裕王办事,他有自己的想法,他的抱负已经不能靠着羽翼几乎丰满的裕王来实现了,而还是小孩子的朱翊钧,显然更适合投资,投资成他希望看到的那样。
作为世子最重要的两个老师,他要确保另一个老师不坏事,必要的情况下拽到自己这条船上。
至于让寒门出身的官员进入詹事府,这件事看似很小,实际上却难如登天。詹事府是什么地方?为裕王服务!里面有多少油水简直难以想象,更是给未来押注的最好的一个部衙,所以现在詹事府的官员,清一色都是世家大族出身,或者是有着徐阶或高拱这样的后台。如此构成的詹事府,几乎不会出现第三种声音,所以张邕才会被罢黜,而詹事大人私德即便败坏,仍然稳稳坐在高位上,说到底,所有詹事府的官员都需要这样一个有瑕疵但瑕疵不足以影响到他们的上司。互相握有把柄,那大家就都安然无事。
变革这样一个部衙,首先要面对的就是徐阶和高拱的责难。很显然,这样做了,就等同于和清流的两大支柱背道而驰,丢弃最大靠山。
但如今这个形势,于可远又不得不这样做。
随着徐阶和高拱那些龌龊事情接连被暴露,他们在裕王眼中的形象,几乎和严嵩严世藩没有太大区别,在登极之前肯定是不会对他们动手的,但登极后位置坐稳了,难保不会动手。等那时候再投向张居正这头,未免太晚了,会被直接针对的。
现在已经是嘉靖四十四年,嘉靖帝也快驾崩了。
张居正向他抛出橄榄枝,裕王也两次只单独召见他和张居正,意思太明显了,还敬酒不吃吃罚酒,他的处境才会真的危险。
他相信,真遇到什么难处和危险,裕王和张居正会出面保他。
当然,并不是说他就要背叛高拱。
这是两码事。
按照明史来看,高拱尚有很长的高光时刻,就算是单纯为了私利,这时候也不能和高拱撕破脸。在张居正那里维持良好形象的前提下,还能在高拱那里仍然受信任,这件事要办好,就必须剑指徐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