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可远继续逼问道:“佛教多次法难是否皆与此有关?”
祖圭答道:“这和辩论的题目并不相关,施主似乎有些强人所难了。”
“当然相关,大师答不出,是因为答案对佛教不利。东汉末年,三教‘夷夏之辨’刚刚萌芽,牟子所著《理惑论》,便表明了佛教发展中至关重要的一个问题,既佛教作为外传教派,进入汉地必然有个融受的问题。不仅是佛教,无论哪种外来化,其与汉地化的融合,都要以汉地化为中心,以我泱泱华夏、中央之国为正统。以外来化为借鉴、为辅助来实现的。”
于可远轻笑着道:“毋庸置疑的一点,华夏是正统,是五方十地、万国先进的代表,而蛮夷是民化未开的蛮荒之地,这便是所谓的‘夷夏之辨’。它起初属于民族和地域的矛盾,渐渐演变为化的态度。佛教源自天竺,要想被汉人采纳和接受,就务必融入汉地。大师,我讲了这些,您是否仍旧人围殴《老子化胡经》对佛教汉化没有丝毫的帮助?”
其实,这些僧人都很明白,夷夏之辩看似是道士和儒士在为难和尚,不希望和尚继续发展,但跨过这个坎,佛教与华夏的联系便会越来越深。
哪怕有多次的灭佛行动,也只是政治上强硬的灭佛,并不能从理论和思辨角度真正将佛教驳倒,佛教便在这无数的磨难中蜕变、成长,成为华夏化中难以磨灭、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它不再是“蛮夷教派”,而是真正正正的汉地本土教派。
佛教经受住了“夷夏之辨”的考验,即便是《老子化胡经》,也仅仅是道士将佛教类归为其下的一种伪证,这种伪证是不堪一击的,但足够深入人心,反而帮助佛教融入了华夏。
和尚们沉默了很久,祖圭终于开口道:“我先答施主第二个问题,多次佛教法难确实与其相关。”
“那么,释迦牟尼的经是可变的吗?”于可远又问。
“当然不可。”
“既然不可,沙门为何从最初的不敬王者,在北朝经历过一次废佛行动后,就变成了需敬王者?佛教的规矩一直在变,一直在归顺汉地的习惯和规矩,这是否也能证明佛教在适应着华夏?”
祖圭再次沉默了。
“孟圣人言:‘舜生于诸冯,迁于负夏,卒于鸣条,东夷之人也;王生于岐周,卒于毕郢,西夷之人也……得志行乎中国,若合符节,先圣后圣其揆一也’。具有蛮夷血统的舜和周王皆被儒家奉为华夏的先王,鄙人以为,佛教圣贤为佛教在汉地之传做下不可磨灭的功劳,使得佛教为我华夏之佛教,为
我汉地之佛教,亦如‘言中国礼仪之盛而蛮夷无也,言蛮夷虽有君长而无礼仪,中国虽偶无君,若周、召共和之年,而礼仪不废,故曰蛮夷之有君,不如诸夏之亡也’。是以,佛教本无汉地之礼,因有道儒之助,三教之争是融合之争,是互助之争,是礼义与非礼义之争、道德与非道德之争、明与野蛮之争,亦如今日之‘老子化胡’之辩,无非我泱泱华夏、中央之国的明之辩,诚如韩愈所言,‘孔子之作春秋也,诸侯用夷礼而夷之,夷而进于中国而中国之。’在汉地意识尚处于萌芽状态吗,周礼相对于夷礼并无显著优势,夷礼也应受到赞赏,何况汉化后的佛教?因而,鄙人以为,老子化胡,其虽伪,用夏变夷,方有今日之佛教,故虽无‘老子化胡’,实有‘老子助胡’。”
言罢,于可远朝着那群和尚恭敬地行了一礼。
老谋深算的和尚们固然料事如神,却也没想到于可远会挑选这样一个刁钻的角度,直接认可《老子化胡经》的伪证性,反而从《老子化胡经》对佛教发展的真实帮助上,展开了毫无漏洞的争辩。
此刻,于可远身后的道士们真有些失落。
因为他们深刻意识到,从今往后,从这次会讲之后,道教再不能拿《老子化胡经》向佛教发难了,什么夷夏之辩,什么沙门袒服,都随着佛教一次次的磨难而完全泯灭在历史长河中,它与发源地的原始佛教毫无关联,是彻头彻尾的教派,与道教并无本质的差异。
但仍有不死心的和尚,不满道教多年来的打压,踏上前来道:“你既然承认《老子化胡经》是假的,便知道教这些道貌岸然之辈,惯会些骗人手段,尤其是那位开元观的讲师张志明,数次在水陆大会上向他的信徒传授长生久视之术,如果这些是真的,为何当今世上,却无百岁以上的老人?”
这话可谓是戳到了道教的痛处,同时也将这场辩论的敏感程度推向了极高峰。
于可远当然不会作答。
他若讲真话,说世上本无长生久视之术,那就等于当众打嘉靖帝的脸。若讲假话,刚才所辩便会白费。
这个问题,他最好的选择就是缄默。
果然,对面的高拱也隐晦地向他摇头。
于可远低下头了。
但一向刚直的海瑞发言了,他并没有回答和尚的问题,而是望向远处的道士们,“诸位道长,可否回应这位大师的问题?”
被提问的张志明缓缓走上前。
其实他只是擅长写一些炼丹和延长寿命的顺口溜,便让人误以为他会长生不老之术,直到名声越来越大,甚至传到
了嘉靖帝的耳中,便被召进宫中。
在宫里待了半年,被蓝道行等人排挤,便被逐出宫中。但因有入宫的经历,出来反而名声更胜以往,逐渐成为道教的“泰斗”,甚至肆无忌惮地侵袭佛教地盘。
“请道长作答。”海瑞站得笔直,问得也锋利。
张志明只能答道:“确有长生之术。”
“既然有长生之术,秦始皇可曾活到现在?成吉思汗曾召见道士丘处机,询问他长生不老的方法,如今全真教仍然发展鼎盛,但当时丘处机却是这样回答成吉思汗的:有卫生之道而无长生之药。道长,此言何解?”
否认丘处机的回答,会得罪全真教,全真教在道教势力太大,远不是他这个半路出名的道士能够抗衡的,张志明只能缄默。
“现在,我来回答大师刚刚的问题,道教实无长生之药,佛教亦无轮回转世之法。追溯根本,回到‘老子化胡’这个辩题上,可远方才所辩足以应答,我便画蛇添足,补充一番。”
于可远拱手道:“海兄请讲。”
“佛教最初传入汉地之记载,见于《魏略·西戎传》:博士弟子景卢受大月支王使伊存口授浮屠经。然佛教在汉地发展,却是东汉明帝永平以后,明帝遣使天竺问佛求法,天竺僧人迦叶摩腾、竺法兰随使入京,明帝在洛阳为其立白马寺,后出《四十二章经》。这种外来化传入,必会与本土化发生冲突碰撞,根据《高僧传》记载,迦叶摩腾‘不惮疲苦,猫涉流沙’,在洛阳,明帝虽以礼相待,‘立精舍以处之’,但时人却‘未有归信者’,只能‘蕴其深解,无所宣述’,乃至遗憾‘因缘未熟’。《理惑论》也记载当时对佛教‘士人学士多讥毁之’。”
这些话显然是在铺垫,也再次作证了于可远刚才所言的真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