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令于可远惊讶的是,即便贵如高拱和赵贞吉,此时竟也如学生般,跟在那老和尚身后。
汤显祖掀起被子,王正宪脚上的袜子脏兮兮的,汤显祖试着想褪,一下还褪不下来。
于可远连忙用热水浸了一下布巾,汤显祖接过来替王正宪焐上。
王正宪动了一下,仍然没醒。
汤显祖将袜子焐热了,从脚上褪下来。于可远帮忙重新盖上被子,然后转头轻声问:“大师……您是与王先生一同来的?”
老和尚笑望着于可远,轻声说:“为他解难,也为一个老友解难,我本立誓不再出山,为他们两个,也不得不出山了。”
于可远怔了一下,便想到老和尚说的老友,大概就是胡宗宪了。
那老和尚接着说:“王施主并无大碍,他遭了此难,也该得享晚年,自此无忧。难的是你啊。”
“我?”
于可远沉吟了一会,并没有接老和尚的话,这里人太多,他打算过后找个时间仔细聊。
但赵贞吉问了:“大师看出了什么?”
老和尚瞥了眼赵贞吉,言道:“佛前有花,名优昙华,一千年出芽,一千年生苞,一千年开花,弹指即谢,刹那芳华。有人求刹那芳华,乐得如此,另
有人钟情于花开花谢的过程,不一足是,不足为外人道也。”
赵贞吉听得云里雾里,正欲多问时,却被高拱岔开了。
“大师,此次四宗会讲可要一辩。”
“不辩既辩,辩者可有输赢?释儒道辩了千年,至今难以辩出高低。何况是嘉靖年间。”老和尚摇着头。
嘉靖崇尚道教,这也导致嘉靖年间道教异常昌盛,这时候若是老和尚辩赢了,只会激化佛道之争,若被嘉靖得知,引来更大的辩论,老和尚赢,遭天下道士嫉恨,也遭嘉靖的不满。若道士赢了,只会将佛教的处境变得愈加艰难。
道教或许会赢,但对佛教而言,无论结果如何,都是输。
高拱道:“大师果然如传闻一般,高拱佩服。”
老和尚静静望着高拱,沉默许久才道:“你收了个好弟子啊……”
这意味深长的话,在场众人都没有听懂其中深意,直到许多年以后,高拱锒铛入狱即将被问斩,于可远为其平反冤案时,高拱才明白老和尚之言。
但这毕竟是后话。
高拱也来到王正宪身旁坐下,拿起热毛巾,一遍一遍地擦着,焐着他的双脚。
“到底是怎么摔倒的?”
“老爷子到嵩山脚下,忽然起了兴致,想要爬山题词,我们劝不住,只能随行,哪料半路就滑倒了,那边又没有像样的大夫,只好请大
师先帮老爷子止住伤势,快马加鞭来顺天府,不然不会到这么早。”
“嵩山……怪不得。”
高拱摇头:“想当年,与你们这般年轻时,我和正宪便相识了,也曾如你们这般意气风发,游览大好河山,立志要游遍三山五岳。三山者,黄山,庐山,雁荡山,五岳者,泰山,华山,恒山,嵩山,衡山,唯有嵩山未曾游览。毛发日益衰,我们愈发老了,现在不游,这一辈子便游不上了。正宪他……应该也有遗憾吧。”
“大师也先歇歇吧,还有朱先生。”
朱彦、汤显祖和老和尚一样走了这么远的路,肯定又累又困,如今王正宪倒头就睡,他们三个却不行。
赵云安也道:“王老爷子有我们照顾的,三位先去休息,稍晚一会,戚继光和俞大猷也到了,高夫人正在准备篝火晚宴,今晚上有的熬呢,可得养足了精神。”
听到这话,朱彦和汤显祖没有继续推脱,转身去自己房间休息了。
老和尚却没有离开,盘膝坐在地上的一张蒲团,淡淡道:“我不累,养养神就好。诸位施主无需管我。”
见他已经摆好姿势,众人不再劝说。
闭眼前,老和尚朝着于可远投来一个眼神,那眼神……仿佛包罗万象。
于可远略有些失神。
老和尚……这是寻机会,要和自己说些什么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