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阶一惊,“回皇上,请皇上恕臣之罪,臣不忍心再看这道奏疏。”
嘉靖咬着牙,“很好!是可忍,孰不可忍!”然后阴笑道,“这个畜生可不止在说朕,还有什么……‘迩者严嵩罢黜,世蕃极刑,差快人意,一时称清时焉。然严嵩罢相之后,犹之严嵩未相之先而已,非大清明世界也’。你可不是不忍心嘛!”
徐阶只能闷着。
嘉靖又望向他摆在地上的两道奏疏,“还有什么不忍的东西,要拿来给朕看的!”
徐阶缓缓抬着头,“皇上圣明,这两道加急的奏本,是今早送来的,正准备呈奏给皇上。”
“与海瑞有关?”
“一本有关,一本无关。”
徐阶明白,越是这种时候,任何支支吾吾或模棱两可的话都会引起嘉靖帝的猜忌和反扑,答话要干脆直接。
嘉靖冷笑道:“就把你心里编排好的,先把和海瑞无关的那件事说了吧!”、
徐阶捧起地上的一份奏本,果然是户部呈报上来的,便翻开封面。
嘉靖不由冷笑,“长话短说,直接说纲目就是!”
徐阶:“是。这道奏本是山东巡抚递来的,由内宫上一句和布政使司督办的棉业作坊的第一批棉布已经织出来了。棉商们公忠体国,第一次竟上缴十万匹上等棉布,现在已然装船,正运往京师。”
再矜持,听到和钱有关的话题,嘉靖帝脸上也不由露出一丝欣慰。但借着昏黄的眼睛里又射出一道光。
“裕王分了多少,裕王妃李氏的母家分了多少,还有那个福远织坊,少詹事于可远又分了多少?”
徐阶:“圣上恕罪,臣未曾听闻此事,也绝不敢相信有此事。”
嘉靖又冷笑了两声,“你要真这么想,朕也只好相信。说说吧,和海瑞有关的那道奏疏。”
答话前,徐阶不由想到自海瑞上疏以来的种种。
现在来看,其实海瑞的《治安疏》真有些不合时宜。严嵩在内阁二十一年,到晚年弊端丛生,可谓一片乱象。而前后弹劾严嵩的官员不下三十人,其中著名的有“越中四谏”、“戊午三子”,还有杨继盛等,可谓前仆后继,壮烈异常。海瑞为何不在那时候呈上《治安疏》,而偏要等严嵩倒台,自己成
为首辅的时候?
自从严嵩倒台,徐阶可谓是大刀阔斧,实施“三语新政”,要官买官之风已杀,严氏党羽大部罢斥,正人君子破格提拔,劝谏嘉靖放宽舆论,言官议政不拘不杀,东南倭平,盐税降低,朱衡、潘季驯治河大展拳脚,良好的政治局面已经初步形成。
偏偏这时候海瑞来个《治安疏》,引起轩然大波,分散内阁精力。
或许于海瑞来说,是家国情怀和个人志向,但朝廷永远不会只有一种声音,徐阶俨然已经猜到高拱必定在此事中未雨绸缪。
他本可劝嘉靖杀了海瑞。
但海瑞如果被论死,刚刚放开的舆论又要被抹杀,对建言者的杀戒重开,后果简直不堪设想,徐阶不得不集中精力应对。
三法司审讯议罪,其实当时刑部尚黄光升已经是进退维谷。不定海瑞死罪,嘉靖定然不依,弄不好三法司要被一同端掉。而论海瑞死罪吧,自己又名节难保。
黄光升不仅在高拱这边请教,也曾约同都察院和大理寺的堂官,去徐府求救。
徐阶那会正在为此事发愁,见到三法司的三位都到了,便立刻延请进府里,共商两侧。
其实四人都想保住海瑞,但还是无计可施。
这时徐阶一反谨慎态度,直截了当地授计:“与圣上的独处,我比诸君多,圣上的性格,我也比诸君了解为多。欲救海瑞,为今之计,劳驾三位,先论死。”
黄光升等三人皆是大吃一惊。
“论死?”
黄光升皱眉问道。
徐阶立刻解释:“圣上性疑,凡论拟轻罪,必怒而重处,海瑞必死无疑。拟重罪,反倒冷静,未必马上听从。”
这也是为何后来三法司论海瑞之罪时,能够没有门户之见和党争之分,都拟海瑞“子骂父律”处死。
所以海瑞奏疏“留中”长达大半年之久,不拟旨批红就不杀,不杀就有救。徐阶赢得了喘息之机。
这时徐阶拿起另一道奏本,翻开了封面:“据詹事府少詹事于可远奏报,海瑞的妻子是三日前因惊吓过度提前临产,是难产。官府因海瑞是罪臣,按朝廷的规制不能给他请大夫,海妻在床上等了三天,胎儿还是没能生下来,母子都未能保存。”
嘉靖不由有些动容,静默着。
黄锦这时听到这番消息,不由点了三支现象,拜了一拜,然后将线香插进了香炉里,嘴里小说念叨着:“罪过,罪过啊!”
嘉靖开口了:“詹事府为什么要上这道奏本?”
徐阶:“回皇上,海瑞大不敬于君父,因而凡是关于海瑞的情况,各部衙照例要急奏朝廷。”
嘉靖又沉默了。
这两道奏本,一个是喜报,一个是伤情。这样报上来显然是事先商量好的,用这种手段促成他改变主意,要他赦免海瑞的死罪。徐阶、高拱、六部九卿和内阁,甚至于自己的儿子,竟然如此上下默契,人心向背昭然若揭。
这种被孤立的感觉,嘉靖从来没有过,这使他很难受,也万难接受。
嘉靖忽然望向了陈洪:“这件事,你怎么看?”
陈洪心里翻腾了好一阵子,这是表达立场了,到底要跟着嘉靖一路走到黑,还是……
他不敢有太多的迟疑,下了最后的决定,“回主子万岁爷,海瑞一门三代单传,如今五十仍不能有一子,且妻儿皆亡,皆因他无父无君,这是上天的报应啊!”
“徐阁老,起来吧。”
嘉靖朝着徐阶道。
“是。”徐阶慢慢站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