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宇感觉脚步轻快,犹如生出双翼,在夜空翱翔。在跨越某条街大时候,他再次看到了巡逻的官兵,于是藏身到一座房子的屋脊之后。恰此时,他感到怀里的朱砂动了动。他不知是否其伤势有变,赶忙顺着屋檐跳进院子里,借着房内偷出来的微弱灯光看来看——朱砂仍在沉睡,并无不妥,他才松了口气。但再抬头瞥了一眼那亮灯的房舍,不由惊了惊:这不是撷芳园么?他怎么跑进撷芳园来了?
倒也不必惊慌,他告诉自己,现在灵恩已经死了,园子里并没有可怕之人。而且这里他再熟悉不过了,这里以前不是瑞王府么?机关暗道,没有他不晓得的。
这样想着,心里忽然生出一条计策:此刻,他们没有落脚之地。灵恩之死东窗事发之后,朝廷一定会搜捕朱砂。而他就这样一走了之,崇化帝和胡杨还有七瓣梅花的人——双方都不会轻易放过他。与其出城去,疲于奔命地躲避追捕,不如暂时藏身此处,谁又会想到呢?灯下黑。最危险的地方,岂不就是最安全之处?
当下,他又抱起朱砂,往撷芳园的深处走去——不再去计较自己为何知道方向,只是朝着记忆中的地牢密室。转右,转左,穿过游廊,绕过池塘……一步多余的路也没有走,他来到假山前,通道就在那里。
他让自己的身体带领着,摸索到了机关,一扭,暗门就打开了。他抱着朱砂走了下去。
里面一片死寂,且伸手不见五指。瑞王爷说,他不喜欢囚禁犯人,囚禁不能使人归心;灵恩说,不能为己所用的,尽快除掉。所以这里从没有长期囚禁的犯人,也没有长期当值的看守。不过,刑讯也所要的一切却已备足,随时准备招呼敌人。
杜宇在黑暗中行动自如。找到了一张椅子,将朱砂安置了,又摸索到架子上的火折子与油灯,点了,一室温暖的光辉。这里不像是囚室,反而像是世外桃源的农舍了。
他轻轻捧起朱砂的脸端详了片刻,又仔细检视了她后颈的针孔。那三个红点清晰可见。能否救朱砂,就看他能不能从《一飞冲天》的心法里误出解开仙人拉纤的方法了。虽然只背到第十一重,虽然他只听穆雪松解释过第七重……但是为了朱砂,他必须排除万难!
于是在房间的一角盘膝坐下,闭目运气。
先从第七重开始修习。毕竟得到过穆雪松的亲身指导,且方才在皇宫里也曾经误打误撞地练习过一阵,他依照记忆中的口诀一路修炼下去,气息顺畅,真力运转自如,说不出的舒泰。练练几回之后,已然纯熟,甚至清晰地感觉到了自己体内的最后一根银针——气息好像是有眼且有手的,能看到那银针的位置,还能捏住它,接下来,随便是推还是拔,似乎轻而易举就可以把针从身体里清除!
若那样,他就可以摆脱这几个月来颠三倒四的噩梦了,就可以知道自己的身世,和一切的恩怨爱恨。
几乎要一鼓作气把银针逼出去。可是,才催动真气,又怯懦了。因他隐隐地觉得,真相只怕比噩梦还要丑陋。况且,他现在还没有十足的把握,万一用岔了力气,把自己变得更加癫狂,那谁来救朱砂呢?便不去理会银针在身体里的颤动,开始修炼第八重的新法。
这一次困难许多,几乎每一句都有不明之处。无人指点,他只能自己摸索,一条经络一条经络地试过去。有时运气好,猛地撞开了一条通路,而有时则试了一轮又要重头开始,指引所用的力道并不得法。这样不断尝试,只不过练练头五句口诀,便已经浑身大汗淋漓。但为了救朱砂,他不肯休息,仍继续修炼下去。大约用来两个时辰的功夫,才又练多了十句口诀。不过,过来开头的这一段难关,他就慢慢找到了窍门,尝试的过程中,碰壁的次数越来越少,走的冤枉路也大大削减。第八重余下的那些心法口诀,总共只用了一个时辰就学完了。他又花了一个多时辰再巩固了几回,才继续往第九重进发。
这光景,一方面是因为他心中那坚定的信念,另一方面也是因为他内力的修为越来越好,身上的疲劳之感全然消失。虽然已经几个时辰奔波劳累,不吃不喝,他竟也不觉得,反而精神越来越好。把时间也忘记了。只是完全沉浸在心法之中。如此,他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把第十一重也练完了。那时,只觉浑身充满力量,比吃了山珍海味又酣睡半日还要精神抖擞。
朱砂有救了!他心中狂喜。
即走去椅子边,检视朱砂的状态。只见她双唇干裂,呼吸微弱。不禁心中大骂自己糊涂:他练功入神,忘记了吃喝,朱砂却也一直水米未尽,岂能支持得下去?得先去找些饮水食物来,否则朱砂哪儿有力气挨过疗伤额度过程?
当下,又把朱砂放回到椅子里,自己走出那密室去。外面仍然夜色沉沉,所以他也不知自己究竟在密室里呆了一天还是两天。不过黑夜正好隐藏行踪。他便凭着记忆,往厨房走。经过正厅附近的时候,见那边灯火通明,还传来吵嚷之声。未知发生了何事。他顺道跃上屋顶张望了一下,只见厅内以及厅前的院子里挂满了白色的灯笼,许多披麻戴孝的宫女太监在哪儿跪着,哀嚎不止。另有一般和尚念念有词。
必然是灵恩的尸首被发现了,此刻是守灵做法事呢!他想,那便更加不能耽搁了!须得立刻医好朱砂,远远离开京城!
于是,也不去抓个人来打听宫里的情况,只一径奔到厨房,趁人不备偷了些干粮,又见锅里熬着菜粥,想是给和尚们吃的,正好可以喂给意识全无的朱砂,就装了一瓦罐,复有奔回密室来。
他给朱砂喂了些粥,便扶她在密室当中坐下,自己学穆雪松的样子,以手掌顶住朱砂的百会穴,将内力缓缓注入其的体内。这一次,比先前顺利许多,几乎立刻就找到了一条通路,顺着走下去,便触到了那三根银针。他小心地用内力推动,只是那银针甚为纤细,滑不溜手,简直没法拿捏。他恨不得能变出一把极细小的钳子来,深入朱砂的体内夹走异物。可是那全无可能!他唯有用内力去推撞,一试再试,徒劳无功。
忽此时,想起《一飞冲天》第十重里讲到如何行功运气,要收放自如,刚柔并济。这不仅是说,随时随地可以发功或者收功,更要求准确地使用力道,无论是要击碎一面铜墙铁壁,还是要拈起一根蚕丝,都要精确无误。想到这一条,他登时如醍醐灌顶,试着按照心法上记载的一运气,果然就捏住了针头,再缓缓一推,针就刺破皮肤而出。他急忙用另一只手捏住针尾,迅速地一拔,这害人的凶器就脱离了朱砂的身体。
杜宇怎不欣喜若狂。见朱砂颈后渗出几点血珠来,便用衣袖替她按住。等血止住了,才依样画葫芦,拔出来第二根银针。这时,他欢喜得都快要手舞足蹈了。只要拔出最后一根针,噩梦便结束了,他们可以尽情地追求幸福。于是一鼓作气,又去拔地三根针。只是,这个时候,他心里忽然“咯噔”一下:朱砂醒过来,然后呢?
朱砂爱的人是宇迟。对冒牌的杜宇,她恨之入骨!
解开朱砂身上的仙人拉纤,朱砂就会继续天涯海角地追寻宇迟的下落,不惜倾其一生。杜宇不能和她在一起。而她找到宇迟的时候,一旦得知宇迟乃是瑞王手下,只怕天塌地陷,受伤更甚于现在。
那样,还不如不要解开朱砂身上的仙人拉纤了——甚至,应该学习仙人拉纤的手法,好让她永远和自己在一起。只不过,得到一个傀儡朱砂,却和失去没什么两样。况且,若是那样,他何必还带朱砂远走天涯呢?在这里一起做傀儡,一起享尽荣华富贵,也没有什么分别。还省了周折。然而,那怎么可以?
他的心思混乱起来。原来他是走到了一个岔路口,虽然可供选择的道路很多,但是每一个都是死胡同。
心念一乱,气息也就跟着乱了。银针拿捏不稳,竟被推到旁处去了。朱砂的身子不免一僵。
杜宇大骇:我在想什么!我得不得到朱砂打什么紧?治好朱砂才是最重要的!又凝神静气,去对付那银针。只不过,由于位置偏了,这次折腾了很久,才又重新抓住。向前两次一样,他看到针尾刺出肌肤,就抓住了,一抽而出。
“啊!”他听到朱砂一声惨叫。
恰此时,油灯尽了,陷入一片黑暗。
“朱砂?朱砂?”杜宇吓得魂也丢了,在黑暗中抱着软到在怀中的朱砂——探其鼻息,仍然微弱,在摸到嘴边,却是一片粘手的温热的**——应该是血。
天啊!他做错了什么?这要害死朱砂了!
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是不谙医术的——或许以前会,但现在毫无头绪。他给人疗伤,唯一的印象就是在宫里帮胡杨推宫过血。或许也可以照样救朱砂?
没有别的选择,他只能冒险一试。就按照那夜在宫里所做的,让内力顺着朱砂的奇经八脉行走,寻找淤塞的地方,每找到一处,就轻轻打通。如此,过了两个多时辰,他已经汗透重衣,才感觉朱砂的脉搏渐渐恢复平稳。他还不放心,又细细检查了一次,确定朱砂的经络全都通畅,才收功休息。
摸索着,给灯里添了油,再看朱砂,面色、呼吸并无异常,只是还没清醒。
希望没事!他心中祈祷。
这是才感觉累了——是筋疲力尽了。即在朱砂的身边坐下,握着她的手,一边休息,一边数着她的脉搏,静待她醒来的那一刻。
这种安静的感觉是多么的美好。虽然有惶惑与不安,但至少此时此刻,只有他和朱砂静静相守在一起。
意识便逐渐模糊,沉沉睡了过去,梦见胭脂园,梦见花魁巡游,梦见滔滔江水,琴箫相和,梦见荷塘泛舟……梦见有几次,他也是这样累了,随便一歪,就睡过去,不知几时,朱砂就来了,轻轻抚摸他的脸颊。
她的手是那么温柔。
“我找你找得好辛苦!”她说。